那个甜甜地喊着“阿兄”的小女郎,被恩师捧在掌心的明珠,终于长大。可他一介无家世依仗的寻常武夫,一个陈兵于前线随时都会殒命的将领,如何配得上她的依赖。她该风风光光地嫁一个尊贵高洁的夫婿,安安稳稳地渡过后半生,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赵缨没有离开,独自坐在廊下听了一夜的雨。满院的芭蕉,被雨水敲打出令人惆怅的调子,他的玄衣被雨水所扰,有些潮湿,有些微冷。漏断人静,唯有此时才能让人头脑清醒,好好思索思索接下来的路。
天色将明时,赵缨换上了朝服,坐上了早就停在门口的马车,直直向着宫中驶去。此次回来,原本就是圣上召见,至于是什么事情,他大约心里是有数的。
扬州刺史王轩突发心疾死在了任上,尚无人接任。扬州刺史之位,乃本朝第一要位,有护卫京师的权,掌天下半数之兵,都督中外诸军事,若权柄更大,则有可能录尚书事,为宰执,正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位置太重,谁都想要将其收入囊中。据他所知,琅琊王家决心“兄终弟及”,以淮南太守王冀继任此位,谢家乃后族,自然不满,也有意安排相州刺史谢渊夺位。皇帝受世家掣肘已久,着急将自己召回,不过就是利用自己立场中立,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和世族博弈一番。
荆州在上游,本就为重镇,由他掌荆州之兵朝中已有许多不满之声,只是受制于他在北地的威望,接纳了不少流民,又一手组建了荆州军,不能相争而已。这次掺和到这件事上,并非好事,那些世族打仗不行,玩弄权术的手段一等一的阴狠。当年师父就是受了王轩和王冀等人的暗算,才落得孤立无援的地步,最终身死匈奴人之手。他须得慎之又慎,不要踏入这些人的圈套之中。
入朝时,天色仍昏暗,阴雨连绵,许多精致的车马停在宫门口,从上面下来的人们神色从容,哪怕双足踏入水坑,也依旧保持着端肃的仪容,只施施然等待奴仆擦拭干净,才继续缓步而行。这便是如今的风气,家族名望第一位,仪容气度是第二位,没有人会关心你究竟品德心性如何,才华能力如何。
北方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胡人的铁蹄踏破半壁江山。可是血腥气不会越过大江,传到香风旖旎的江南繁华地。只要看不到,世界便如想象一般,岁月静好。
第8章 八、入朝 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
太极殿上压着一大团乌云,云气聚散,翻涌出诡异的形状。赵缨身量颇高,身后的内侍执伞时有些费力,时不时便磕碰到他的进贤冠上,他见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不欲为难,摆了摆示意他不必跟随,独自撑着伞向大殿走去。
拾级而上时,听到身后有人相唤:“玄鉴,如何步履匆匆啊?”
他款款回头,见对方丰腴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个十分谦和的笑容,俨然便是近来风头正盛的王冀。王冀年岁四十许,养尊处优多年,故而体型略胖,一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看着倒慈祥。
“府君,多日不见,是否安好?”赵缨性子内敛,很有些城府,并不轻易在言谈举止上得罪人,因而在朝中落了个谦谦君子之名。对于如日中天的琅琊王家,他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王冀向他走了几步,气度很稳,笑道:“你年少成名,如今官职也在我之上,何必如此客气呢。说起来,大魏乃至天下,哪里可见如此年轻的一州之主。江山代有才人出,人啊,不服老是不行咯。”
赵缨忙说不敢:“府君正是盛年,最是建功立业之时,若轻言老之一字,岂不是让天下百姓更加惶恐不安了。”
一番恭维,说得王冀哈哈笑了起来:“你啊!怨不得陛下看重,武将口才皆如你般,那准备将文臣置于何地。依我看,你便是回朝当个太傅,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
如此……赵缨依旧在笑,这便是此番言语的真实目的吧,虽说王谢两家在争京畿之权,但对于荆州落入他手中,依旧是耿耿于怀的。
这些人,抵御胡人时未必有力,揽权时十足的当仁不让。
赵缨并不恋权,但他此生以收复故土为己任,断不会轻易将一手组建的荆州军拱手让人。
“府君谬赞,赵缨出身卑微,不过是粗人一个,于文章辞赋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还是让我回去练兵更好些,你看,刚回来一日,浑身骨头都开始疼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宽袍之下,有金属敲击之声。
竟然连回建康都随身穿着甲胄……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智谋不说,单就这份谨慎,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师父,那个骨头都腐朽在了晋阳城的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