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靠岸,沈从之第一个下船,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浪打湿了船头,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然而轮到她时,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船朝左倒,苏青瑶人朝后倾,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
“小心点,别光顾着扶别人。”徐志怀抱起她,一跃上了岸。
因为要乘帆船出海,苏青瑶穿得很轻便,一件绸制的白衬衫,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双手搂住腰,朝上一送,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就扛起来。
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一阵脸热心跳。
她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鼻,嗔怪道: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又想,还有孩子在呢,他这样,小玉见了像什么话。
想着,身子往下一坠,她飘忽忽落地。
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小玉丝毫不感兴趣,耸起肩,发出一声长长的“唉呀”。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想躲开沈从之,便说她带了排球,在车上,问小玉想不想打。小玉听后,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
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
日色西斜,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
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到了涨潮的时刻,海浪一层比一层高,打来,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
“走走吧,”沈从之说。
徐志怀颔首,沿着海岸线,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
“来香港还习惯吗?”他开口,难得的主动问候。
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
“习惯,”他回复,“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
“那就好。”
“你呢,霜月?”沈从之反问,“你怎么样?”
“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淡淡地微笑。“过的再差,也比重庆好,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丢了性命。”
“这倒是。”
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沈从之点着头,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海风迎面,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他背手,深深吸气,尝到了一阵苦咸。
经过漫长战争的人,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
他长叹:“真不能细想……跟梦一样,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今朝便已迎来胜利……眨眼工夫,你我都成晚年人了。”
“中年,”徐志怀连忙纠正。“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改成你说。”
沈从之抿唇笑笑。“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你跟承云,哪个都比我有拼劲。”
“也对,”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随着他迈到礁石上。
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话说张文景,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伴君如伴虎,忧心倒台中。”
“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
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幽幽道:“不知道,他的情况,说不准,我也不敢说。”
正说着话,一阵“哗哗”声袭来,由远而近,直到耳边。
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
浪声过去,他再开口,嗓音低沉。“从之,你还记不记得,日本投降,一个月,只一个月,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接着物价猛跌,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民族企业相继倒闭。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莫说金价,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经济完全乱套。”
“记得。”
“我很痛心。”徐志怀口吻淡淡的。“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
临近日落,天幕挤满浓云。
粘稠的云层下,是涌起的海浪,前后高低层次分明,井然如阅兵典礼,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撞了个粉身碎骨。
“但也习惯了,”他又说。“没办法,民族实业死路一条。”
沈从之苦笑道:“那你来到香港,不趁早退休,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搞这搞那?”
“哦,因为我贱。”
沈从之听闻,嗓子眼咕噜一声。
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奇怪他怎么不笑。
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这么多年,他就没搞明白过。
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我擦过你,兜兜绕绕,最终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