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数到“二十一”,就已经吐了两回。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那时的皇帝听了虚陇的话,冷酷的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继续活着的价值。
光渡眼尾泛红,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惨白脸庞,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却一字不语。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就像第一次打动皇帝的那种美好,风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晓雨棠,在风中摇晃几近破碎的模样。
皇帝终于开口解围,“好了虚陇,继续吧。”
光渡已经数不下去了。
面前的血那样的多,仿佛这个人都流不尽,都啰燮始终一声都不吭,只有刀落下时,才能听得到隐忍的闷哼。
“二……二十……二三……”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虚陇已看出他意图,从皇帝身边跳下:“快!拦住他!”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凌迟太漫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光渡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的。
他已经自身难保,至少这样,皇帝不会怀疑他,他能多一点可能活下来……
但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他将身后嘈杂的声音甩开,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却觉得周围一下安静了。
他也迟疑了。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那双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装着的浓烈情绪,并不是仇恨。
……那是无比的安宁、宽容、和平静。
都啰燮望向他,温和无声地催促。
虚陇终究晚到一刻。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都啰燮救无可救,不过片刻,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光渡被虚陇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转头便吐得天昏地暗。
这双手上杀过无数动物,也沾过人命,可连光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因见血而吐。
这是袍泽的血。
刺骨黏腻的热,是他后半生再无法摆脱的恶。
都啰燮因他而死。
他问心有愧。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你会有报应的——”
“两位都啰将军,今日,我替你们报仇。”乌图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禄同,你该死。”
光渡猛然睁开眼。
他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将另一只手肘撑在地面,而抬起的那只手牢牢锁住乌图,不让他再进一步。
乌图都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了这步,光渡居然还有这等力气反抗。
光渡瞳孔都开始涣散,却仍未放弃,“都啰耶……我……没有……杀……我不能……”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三年前他束手无策,三年后他救下了都啰耶……他也只救下了都啰耶,但这补偿还远远不够。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西风军中训诫——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2)
他认他应得的报应。
……但不该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在乌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挡住乌图,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声音混沌而扭曲。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光渡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象。
身体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过那解脱的轻松,他仿佛听到故人呼唤的声音,回到了年幼时西凉府的家,推开门,便是爹娘与妹妹的笑脸,而他笑容毫无阴霾,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笑过哭过,在生与死的中间走过,那便是红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