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所谓自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程之崇从来都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哪怕程嘉也跟他愈来愈远,两个人愈来愈相对无言,坐在同一张桌上,话却永远寥寥。
他觉得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直到程嘉也站在他面前,反应迟缓,意识和思绪都略微缓慢,却依旧平静,一字一句地重复那句,说“我不”。
脸色依旧苍白,手背上针眼还未消退,青筋和血管都分外明显,输液管里倒回一点血。
毫不例外,漫长的寂静和沉默后,又是一场争执。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一场暴怒。
反复被挑衅的火再也压不住,从前教育他的那些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也要保持冷静自若,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是一巴掌。
甚至远比那天夜里要来的重。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密闭的房间里回响,被打的人整个上半身都侧过去,口腔满开血腥味,脸颊痛到几乎麻木。
但是还没完。
衣领被揪住,人被抵在墙上,手背上的针管在动作间被挣脱,针从皮肉里搅开,然后脱落,垂掉在地面上。
程之崇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总归是一些老生常谈之类的废话,说他不争气,说他不孝,说他不配做他的儿子。
眼前的一切都像开了电影里的慢动作特效,黑暗的房间里,眼前胸膛起伏、面目狰狞的人,门外面色紧张惊恐、不知所措的外人。
房门半开,泄出外面的一丝光亮,落在地上的针管和推车泛出莹莹的银色冷光。
耳边是连续不断、急促激动的话语,像浮云一样飘走,并没有进入他安静的大脑,唯有一句,尖锐而刺耳地划进耳道。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不知道是听到这句话的第几次了。
好无聊。
程嘉也垂着眼想。
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垂落在腿侧,指尖蜷了蜷。
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银质的物品。
明明也该是带着金属冷意的,明明也该是棱角分明的,此刻却让他觉得柔和,觉得触摸到的是最温暖的东西。
像是旷野的风,像是旷野的黄昏,音符连续地飘在空中,远处坠着绵软锦簇的温柔云朵。
让他想到陈绵绵。
……她还好吗?
程嘉也想。
现在应该是在上课吧?
他不在的话……
她有没有生气?
还是,觉得轻松许多?
他的灵魂在此时此刻出窍一般,从这个荒谬却又是现实的时刻脱离,回到旷野间。
他十几岁,第一次看到陈绵绵照片时,就为之惊艳的旷野。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眼睛里亮起的光彩像是永远也没有受到过任何的束缚。
她不是光鲜牢笼里的金丝雀,精致到连羽翼都被打理得亮丽,却永远飞不出那方寸之地。
她永远像风一样自由。
并且持之以恒地,毫不动摇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陈绵绵是最好的。
程嘉也这样想。
尽管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他。
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借了一些空白的光景,从别人的怀抱里偷窃来的温暖罢了。
甘之如饴,但好像无法再继续了。
他好像没有办法再继续恬不知耻、若无其事地插入她的生活之中,破坏掉她本来应该平静美好的人生。
哪怕他想。
但他好像不能。
程嘉也闭了闭眼,蜷起的手指隔着布料最后摩挲两下,似乎是要把棱角都印进心里。
屏住呼吸几秒后,手缓慢地松开。
他弯身,触到冰冷的金属物体。
用来剪胶带的手术剪在方才的争执中掉落在地,小巧尖锐的物体反射着门外的光,冰冷异常,被他攥在手里也不能温暖分毫。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你的,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这句话好像在人生里回荡过无数遍,从他幼年时期,一直到今天。
平常他总是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想再保持那份软弱的缄默。
程嘉也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地道,
“那我还给你好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再留恋的。
下一秒,冰冷的金属扎入右上腹,皮肉绽开破裂——
一声闷响。
利器刺入皮肉深处,剖开血肉,触及到最深的疼痛。
那一瞬间,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像摁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隔了几秒后才重新继续播放。
身前的人愣了好几秒,瞳孔迅速放大,门外的人惊呼一声,腿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好几秒后,才飞速地跑进来。
痛觉也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