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人死在地球上,眼泪漂浮在海里,闷油瓶好像突然融进了暗处,连气味也不曾留下。我又开始回想十年前的旅途,回想我们对话的细节,那些怪力乱神的猜测被我抛诸脑后,我想过去,想现在,想闷油瓶消失的前一秒,想那一秒意味深长的注视。会不会他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什么线索,而我没有发现?
在海底墓时,胖子打头,他走在我身后。我们穿行在幽深静谧的天道,像误入了往生的小径,我想起嘉兴西塘的石皮弄,那窄长的石板路,我曾在那遇到过什么,可下一瞬间我回过头,有什么气味消失了,我看不到闷油瓶,但下一秒他抬眼注视我时,对上他的目光,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什么都想一想,想闷油瓶现在的消失会不会和那一秒一样。也在想嘉兴西塘的石皮弄,抬起头瞧去,天空紧缩成一线,走夜路时月光都无法倾洒。想闷油瓶自出青铜门后的一举一动,我看着门墙上那盏孤灯发呆,突然站了起来,我站在床边看那夜的我们,融光把屋子划分成白天黑夜,而闷油瓶始终在暗处观察着我。
我终于发现了。虽然这个线索让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让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挪动脚步,从脚底蔓延的寒意刺穿了我全身,迫使我在原地看了太久太久,最后忍不住去想:闷油瓶,到底是什么时候丢失影子的?
第三章
在大学时期的一年夏天,看腻了窗外的石桥,我去了一位大学同学常常提起的家乡——嘉兴西塘。那时没有到千禧年,西塘这边的商业气息还不太浓厚,我背着背包沿着流水走,全身都湿了——不仅流水在淌,雨也狂泼。雨雾中檐下有阿姨摆了芡实糕的摊子,见我狼狈,用方言喊着要我来躲雨,我奔过去凑近摊子,稻米的清香就把我裹住,让我昏沉的头脑清明了许多。
乌篷船从石桥下探出头,水面浮起柔和的褶皱。而后听雨小了,我就沿着墙根散步,一路上雨顺着屋檐砸在我身上,逼得我没了闲情逸致,只好就近找了一家民宿落脚。民宿门口木牌雕了花,整体弄得很雅,一进去小院儿里全是被雨淋折的花花草草,一个彪形大汉正在那搭棚子,我还没出声,老板娘就从掀开珠帘走出来招待我,给我递了一杯姜茶。
我默不作声付好了钱,端着茶跟她上去主宅二楼。她把我安排在楼梯旁边的房间,说有单独的卫生间,又递给我房间钥匙和一双刚拆封的拖鞋。我拖着一身疲惫走进房间前,发现夕阳已经将整个院子染紫了,关上门,房间里飘散着木头被雨浸泡后的沉味,我走入浴室洗去了一身的雨冷,躺下睡到了深夜。
醒来后已是凌晨两点,雨停了,我放轻脚步顺着楼梯走下去,迈到檐下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四周寂静,暴雨过后只有一些细微的水流声,像乐曲奏在远处。
刚到西塘时我找了家土菜馆,吃完了一大份老鸭馄饨煲,这煲份量很足,即使我睡到现在也没有饿,只坐在长凳中间看着地面发呆。我出神,看潮湿逐渐渗入土地,知道连雨都在给世界片刻的宁静让路,暴雨只留下气味的尾巴。
片刻后,我从爬满绿叶的围墙翻出去,走到湿漉漉的外街。雨后的水流湍急,我走到石板岸边洗净手,顺着往西边走。那个年代,这样的古镇还没有被商业的气息侵染,连个指示牌都看不到,我凭着感觉穿行在一些街巷中,四周只有虫鸣声与我相伴,偶尔深巷里会传来一些低语,我没有停下脚步,某一刻像是有了什么指引,我走入一条窄深的弄堂。
听同学说过,西边有石皮弄,最窄不到一米宽,长度却有六十多米。我借着幽暗的月光往深处行了两步,又莫名其妙开始狂奔,水流的声音远去,我跑到差不多三四十米的窄处,就弯下腰喘气,喘到眼前模糊了,忽然猛地抬起头去盯空无一物的前方,然后站在湿滑的薄石板上开始发呆。
这一路的颠簸好像就是为了站在这里。
在我之前的人生,我从来没有在这里有过什么约定,但鬼使神差地,我知道我此刻必须要来到这个地方,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拦我。
很少有人能体会到极致的安静,人是在人群里生长的,需要习惯人声和吵闹。但现下静到可以听见身体里的声音,像夜里翻涌的海在狂乱拍打着岸,是吞噬万物的静寂。这样远离人群太久,水声也隐在后方,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恐慌,像是被攥住了心脏——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命运之外的命运。
太过年轻,只一会我脸上就没了表情,但这样等着呆着,我还是站下去了,想着总有什么要来的,不管是什么,我被指引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