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眠的院子里起风了,风从后山的竹林中来,又簌簌地吹乱闷油瓶的头发。我看见里面一丝白色都没有,面前的他似乎还是十几年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年轻人,从来也不曾老去;只是他望过来的眼睛里,多了曾经谁也不能料到的东西。
我想起他走出青铜门的时候说我老了。那是他在门内对抗天授,一遍遍努力记住我的证明。可我也为此暗自焦虑过,被客人叫叔叔的时候半真半假地生气过。但从未有哪一刻我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时间在闷油瓶看来不过是一条凝固的河流,而我只消片刻就会顺水而去,只在记忆中留下涟漪。
但对他来说,那也许已经是一道不灭的涟漪。
大厅里还在喧闹。林妹子应该是终于成功喝醉了,说话的声音扬得非常之大。我听见她先是大笑,接着又开始大哭,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威胁她老公,说要永远在一起,以后如果她先走,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也带上路。这话说得挺不像样,娘家亲戚人仰马翻地拦住她让她别发疯,接着我就听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声——应该是他老公——无奈地笑,抽了餐巾纸给林妹子擦眼泪,然后说,那到时候是跳河还是割腕,麻烦老婆大人走之前指条明路。
那话里情真意切,我听得心如擂鼓,傻眼地看向闷油瓶。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根狗尾巴草编成一个戒指,臭不要脸地套在我手指头上。
然后他也对我说:“嗯,指条明路。”
第八章
雷雨过后的第四天,林妹子带着老公回了厦门,林业局也终于派专家下来考察了。
考察的结果出乎我们意料,专家检查之后说那颗古银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虽然看着是黑漆漆死透了的样子,也不妨在原地放个十年,再看会不会起死回生。
这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但胖子和我打的主意算是彻底流产了。他骂骂咧咧的不肯放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捷足先登下的黑手,竟然想办法弄回来了一块漆黑焦死的树干摆在村屋的博古架上,算是贯彻了胖老板前半辈子贼不走空的基本原则。
“虽然这千年银杏捞不着了,雷击木却也是个好东西。”胖子贱兮兮地对我说,“镇宅辟邪,驱魔扼煞,放在这儿正好和咱天真的神通对冲一下。省得以后年纪大了功力见长,小哥不在家时候打死的蚊子蟑螂再见了你就起尸。”
胖子损我已经成了习惯,我都懒得骂他,只顾忙着把闷油瓶送我的狗尾巴戒指找个地方放。找来找去,我总算翻出个紫檀木盒子,把里头不知哪年收的玉扳指挖出来塞给胖子,郑重其事地装好狗尾巴戒指放回博古架上,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胖子攥着玉扳指冲我挤眼睛,道咱们勤劳勇敢的天真同志这回算是得偿所愿,这就叫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老骥伏枥,老房子着火,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听得耳朵起茧,就回呛他说这词都念串了,还他妈能不能有点文化。再说老什么老,老子还年轻着呢,从现在开始早睡早起早锻炼,说不定一活又活出溜个五十年够本,给咱胖爷养老绝对没问题。
胖子听了就摸肚子笑,特别开心地走开了,道:“养老不急,养家要紧。胖爷我先去喜来眠开门,天真你一会儿带上小哥赶紧的开工,别光顾着你侬我侬,再整得职场恋情影响了事业。”
“去你的,那不能。”我冲他摆摆手,表示玩物丧志绝无可能,然后送别胖子的摩托车,继续斜靠在村屋的窗户旁等人。
曾在道上叱咤风云的吴小佛爷就这么被个狗尾巴戒指拿下了,传出去也不知多少人能信。 不过我早已过了会在意他人想法的年纪,于我而言,这件事之前和之后的雨村生活暂时没有任何变化。又或者我所期望的最高的幸福早在之前就已获得,我和闷油瓶昨天所坦诚的一切不过是为这种幸福的本质冠名。
窗外婆娑的树影像画一样,我盯着如画的风景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盘算着也许还是应该把日子过得不一样一些,才能更符合我们新鲜出炉的身份。
就这么想了一会儿,闷油瓶终于结束早锻炼,整个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他的身影从山野的晨雾中慢慢出现,仿佛从后山朦胧的画里往外走,走到人间。闷油瓶应该是打镇子里绕上来的,手上提了一大袋子早饭,远远的隔着窗户望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我看见他的黑头发在晨光里镀了层柔软的金,麒麟纹身在背心下面若隐若现,浑身冒着锻炼过后的热气——狗日的连走路姿势都特别帅,不知道是不是专门练过。
从后山到屋头的这点距离对闷油瓶来说就像吃小菜一样,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加快动作,反正几步之间就站到了大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