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