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玄拱手作礼。
谢永玄站在台阶的边沿处。他已是鬓发花白的老人,却立在这一场泼天盖地的风雨里,望着他的孙辈渐行渐远。祖孙二人没来得及多讲一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孙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儿远嫁凉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绯红的花轿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顾不得礼法,追着那顶花轿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儿远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儿将来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泪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亲不相离,女儿女婿总会回来探亲。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他独自操办了妻子的后事。那时他的两鬓尚有黑发,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他满头只剩银丝,他的孙子攀扯上了皇家。
纱灯在雨中劈开一条长路,华瑶悄悄地回了一下头,眼见谢永玄喃喃低语,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谢永玄的话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
*
打从华瑶记事起,京城从未下过如此狂烈的暴雨。
今年夏季的康州又遭大旱,从五月到九月,老天爷就没往康州洒过水。
那雨水是从康州来了京城吗?
华瑶踩着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雨,心底越发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缓解。
她和谢云潇走出文渊阁。侍卫撑起一顶华盖,护送她步入马车。她在车上脱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纱寝衣,抱着手炉,盖着丝棉软被,斜倚着谢云潇的肩膀。
马车走了没多久,车夫传话道:“殿下,朴公子在前头。”
这车夫原本是淑妃宫里的人,而朴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华瑶的表哥,那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华瑶通报一声,华瑶不免奇怪道:“这么晚了,朴公子一个人在宫道上做什么?”
谢云潇道:“夜游皇城,观赏雨景。”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对她窃窃私语:“他既有这般雅兴,你也不便打扰。你此时衣衫不整……怎么见客?”
他把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搂过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颈,听他说:“你贵为金枝玉叶,应当顾及自身的威仪。朴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规矩和礼仪。”
华瑶却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规矩和礼仪吧。”
谢云潇不答话,只低头轻吻她,唇间相触,若即若离。
华瑶受不了这般暧昧不明的引诱,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烈地亲他,缠绵时的情韵一派旖旎,她还说:“你要多跟我学一学,像我这样做,才算是真正地亲到了你。”
谢云潇笑道:“多谢赐教,在下获益匪浅。”
华瑶心情更好,一边亲他一边说:“心肝的嘴真甜。”
马车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风雨交加,宫灯昏暗,朴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浇得湿透。他早就认出了华瑶的马车,或者说,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辆马车从他的身侧经过,他喊道:“殿下!”
车轮未停,他又说:“四公主殿下!”
车夫勒住了缰绳,华瑶的声音传了出来:“朴公子,请上车吧。”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
他坐到了华瑶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微臣参见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一眼。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