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是他们这些同乡同年的举人们最后一次齐聚了,有几位出身贫寒的囊肿羞涩,哪怕得了资助盘缠,也难维持京都这样高的花销,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各谋差事。
除了新科进士外,未考中的举人们,都得回州府,才可能衙门里谋到个吏的职位。
唯一可叹的,是当初千里迢迢赶往许州,一路护送他们进入京城的靳昭小将军,如今已身在西北边塞,再不能来到此地,承一杯他们的谢恩酒。
本欲欢饮达旦,不醉不休,但他和另外两位中进士的同窗明日都还要入宫谢恩,夜里更有一场御赐的恩荣宴,半点耽误不得,日后到底能授什么官,便与此息息相关。
众人不敢坏他们的正事,早早便放了人。
回来的路上,他去了一趟驿站,趁着打烊之前的工夫,将准备好的书信寄回许州家中,这才进了怀远坊。
既中一甲,必授京官。先前租宅子给他的那一家,知晓他高中探花后,不但将这几月里交的租退了回来,还往里多添了几分,说是给探花郎交的束脩。
他本不愿收,奈何一家子极擅揉面做汤饼的,力大无穷,拉着他的两条胳膊,硬是将沉甸甸的碎银塞进他的衣襟中,还说他若再不收,便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商贾小户。
无奈之下,只好收了。
这样一来,他原本也逐渐拮据的钱袋又充盈了许多。
是时候将还在许州家中的寡母接来京都了,他在书信中说的便是此事,明日入宫前,还要去一趟钱庄,将手头的银钱积存起来,过几日得了官职,再去寻一处宅子。
想起明日的恩荣宴,他不禁抬头看向天边的星光,只觉胸中一片踌躇满志的情怀,激荡不已。
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如今,正是被圣上和太子看到,日后能大展宏图的时候。
得见这些天潢贵胄们的真容,对于大周各地任何子民而言,而是件天大的事。尽管先前科考、殿试时,他都已瞧见过圣上、太子和吴王的身影,但当时一心扑在考试学问上,未多留心,加上距离隔得极远,本也瞧不真切。
明日恩荣宴上,一一敬酒,定有得见天颜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仰望的视线,又加快了脚步。
都说太子是个端方君子,不论理政还是私德,都一丝不苟,令人敬服,想必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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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阁内,萧元琮带着云英一路登上石阶,来到最高的五层。
方才,他说要来之时,已吩咐身边的内监,提前过来点灯,此刻,阁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若从远处观之,必是一幅壮丽景象。
大约是年份更久、平日除了洒扫之外,无人出入的缘故,阁中木板比少阳殿附近的殿阁更加干燥,踏过时,吱呀声此起彼伏,火光下,不时有划痕、裂纹。
“奴婢还从未来过这儿。”云英没想到东宫北面竟还有这么高的地方。
少阳殿和宜阳殿门窗大多朝南,地势亦高,她站在大殿之下的平地上向北仰望,大半视线都会被遮蔽,是以不曾留意过此处。
萧元琮不语,带着她来到北面的窗边,指着远处的某一点光亮,说:“那儿是珠镜殿。”
宫城内,灯火远比东宫明亮得多,珠镜殿更是如此,几乎一眼就能注意到。
圣上还算简朴,郑皇后却与之截然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精致,更喜欢华贵,珠镜殿里灯火通明方是常态。
云英起初不解为何太子带她来这儿,却要看珠镜殿的景象,但转瞬又反应过来,那里也曾是他的生母秦皇后居住过数年的地方。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十岁那年,刚搬来东宫时,我时常趁着夜色,一个人到此处登高。那时,珠镜殿里一过戌时,必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他也有过叛逆的时候,只是,和素来张扬的萧琰不同,他的叛逆显得格外隐秘,就连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都不曾察觉。
这便是他做过的,记忆最深的出格的事。
他已忘了当时独自住在此处时,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孤独、失落、埋怨、恐惧,也许都曾有过,而如今,那些复杂的情绪,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陌生而遥远。
云英察觉到他第一次没有自称“孤”,而所言之事,正是十岁上下的事。
她顿了顿,轻声说:“看来,先皇后定是个节俭朴素的贤德之人。”
萧元琮扯了扯嘴角:“也许她的确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不过,那时,她已病重,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