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作陪的侍婢们一听,都笑意盈盈地看自家小姐。
“偏又说些酸诗腐儒的话来,知道你于诗文一道上比我精通。”
罗雪溪将金钗插在发髻上让他隔窗看了一眼颜色,随后嗔怪一声“蠢物”,红着脸放下了帘毡。
04
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终归还是来到了乾安十五年。
如梦魇一般的乾安十五年。
上一年,叶阳疏十五岁金榜登科,高中状元,被圣上亲授翰林院修撰一职,虽然叶相一家竭力谦恭、谨小慎微,但在圣上的温和敦促之下,前去叶府拜贺的官眷还是要踏破了甲第的门槛,硬生生逼迫叶家专门挑了良辰吉日来接待众方来客。
不过在办筵之前,叶家特地派过小厮到罗府传话,告知罗大人万勿携家眷前去拜贺,切记切记。
吏部尚书罗涛在京城的时日虽不如叶相久长,但能在短短三年之内高升到尚书一职,自然也不全是因为他与叶相师出同门。
接到小厮消息之后,罗府在一众“趋炎附势”的官宦之中成了一股清流,选择了“守身持正”。
当然,也在日后圣心翻覆之时的结党清算中得以幸存。
三月二十二,羌地生变,军情紧急,兵部侍郎杨棘献言,请圣上派十七岁的颖王带兵远征平乱,叶相力谏不可,一则颖王久在朝中不曾手握重兵,难以服众;二则羌胡地处边境乱军凶险,恐有闪失。
没想到,向来对待这位两朝重臣分外客气的皇帝却骤然发难,于金殿之上申斥叶氏结党为祸,不思报效皇恩,直到颖王主动上前恳请领兵出征,方才作罢。
旦夕之间,叶氏掌握了两朝的右相之位岌岌可危,人心思变。
三月末,颖王跪领虎符,亲率五万兵将出征平羌。
颖王离朝后,叶氏一族在朝上失却庇护,彻底在政斗中大权旁落。
暮春时节,罗府后院。
镜芳洲内飞红零乱、花香漫天。
罗雪溪身穿月白色寝衣跪坐在一片殷红芍药花间,乌发长如泼墨,淋漓曳地,只用一支金雀钗在鬓边斜斜挽起几缕发丝。
她原本朗若玉盘的面容明显地憔悴了下去,眼睑之下也出现了两片未曾休息妥当的、黯淡的青灰色。
形容枯槁的少女跪坐在花丛里,仿佛被身周开得极艳的花朵吸收尽了全部的灵气和鲜活。
“小姐……”侍婢站在花丛之外,远远地唤她。
罗雪溪一动未动。
“小姐……”呼唤声中带上了哽咽。
半晌,嘶哑的女声响起:“母亲病重,身为子女不可不尽孝道,我已经发愿在此地拜星七日七夜,以求上天为母亲赐福增寿。现下还有三日,不可中道偏废,失信于天。”
“是叶家,”侍婢拜倒在地,不敢看她,“是叶家来人了,说齐大非偶,请求、请求毁去与小姐的婚约。”
四天以来在花丛中傲然长跪的身影,在听到确切消息的那刻,仿佛伛偻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我知道了。”
早已嘶哑的嗓音,难辨悲喜。
小心翼翼站在侍婢之后、本想开口唤她的叶阳疏,最终还是默默咬紧牙关,将手负在身后,没有上前,也不发一语。
他就这样陪着她,站了半日。
罗雪溪跪在花丛之中,长风吹过,带来遍地芍药花香,其中有一抹温润圆融的檀香清楚地呈递而来,终究令她沉默着泪流满面。
但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去年三月,他们还在罗府后园带着乔弟作画,数月以后,叶阳疏年少登科,风光无匹。
但现在,叶家却已经是朝不保夕。
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终究只是皇权之下,随用随弃的棋子罢了。
若是圣心有变,翻覆一姓之荣光,便在旦夕之间。
生为棋子,就连妄想善终都是奢侈的。
乾安十五年八月初四,皇帝下诏,右丞相结党营私、祸国殃民,长子自年少登科后不思报效皇恩、妄议朝政,罚全族财产抄没,族中已在朝为官者,腰斩弃市,其余男丁下狱论罪,女眷及十二岁以下男丁没入掖庭为奴,官婢遣返、私奴变卖。
后经有司查处,叶氏全族在朝为官者,唯右丞相及其长子,二人而已。
05
行刑前夜。
大理寺狱。
一道纤细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跟随在大理寺丞身后踏入终年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砖石阴寒,囹圄幽深,偶尔还伴随着获罪之人在接受刑讯之后的哀嚎。
“恩师和阳疏那孩子就在前面,这两名狱卒会陪着你一起去,有最多一刻钟的时间留给你探视,”大理寺丞就此停步,转身对着斗篷人嘱咐道,“皇恩浩荡,不容置疑,但我心中有愧……所以雪溪小姐自己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