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顶着一头七零八乱的赖皮头,前脚刚被赶出理发店,檀樾便从长坡尽头跑来,牵起她的手,告诉她:“别害怕。”陪着她一起剃了光头。
......
十年回忆如书,每一页皆能逐帧细数。
可是,为何那么多美好时刻,总以我的狼狈开头呢?
与檀樾共同经历的每个瞬间,支撑着裴确捱过无数漫漫长夜。
因为弥足珍贵,有时连细细咀嚼都觉得是种浪费。
像是他送给她的曲奇饼干、草莓软糖,她接到手里后,从不大口吃进肚,只在嘴里尝到一点甜,就会将它好好保存。
它们的存在,来自逃脱命运的侥幸,让她能浮出水面得以片刻喘息。
一如与檀樾的回忆,她也总是囫囵地记得几帧画面与气味,害怕反复怀念,会像含在嘴里越变越小的糖。
只是而今,当她真的回过头仔细翻阅,才发觉,原来那些层层包裹的回忆里,藏了无数绵里针。
扎进她的百转柔肠,寸寸断,寸寸,皆断。
命运的侥幸,也从来不是真正的侥幸,不过苦痛暂隐,蛰伏四周,当你预备全身心交付的瞬间,已然踏进它布置的深渊。
视线垂低,裴确缓缓呼出一口气。
转过头,望向这些年始终陪在她左右,一次次将她拉出绝境,又不厌其烦带她逃走的檀樾。
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成了她生命中所有苦难的来源。
或许神明的救赎,本就有着她这样身陷泥沼里的人,承受不起的代价。
她松开手,目光垂直地落回少年脸上,声线如落地弹珠,坚定决绝:
“檀樾,像你这样的人待在我身边,会耗光我所有好运。只要你出现,我就会痛苦,会落泪,会渐渐失去一切......檀樾,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行吗?”
“算我求你。”
......
今年的桂花似乎开得格外晚了些,十一月初的季节,才刚散出浓烈的馥郁甜香,徐徐飘进布棚,钻进裴确鼻息。
她耸了耸鼻子,眼前忽晃过一道白炽亮光,平滑地转到路边,身后跟着响起“滴滴”喇叭音。
“小妹,时间差不多了。”
曹胜辉走下面包车,迈进布棚,和另一个年轻小伙将棺木搬下台,将白雪重新挪进黑色袋子。
裴确从拜垫上站起身,跪了十几小时,她早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
但眼睛追着袋子背影,单靠意志力跟了上去。
黑色袋子平放进后备箱,曹胜辉上了车,他的同伴钻进副驾驶,裴确一个人坐到后座。
转头,盯着窗外,凌晨五点的城市,路灯还亮着,天际染了层微弱光晕。
面包车快速驶过空旷街道,停在殡仪馆的门口。
拉开车门瞬间,此起彼伏的哀哭声涌向裴确耳畔。与亲人的彻底告别,用眼泪铺路。
她跟在曹胜辉身后,迈进门,金属咔哒的撞击音四起。
站在平地上的人群大致能分成两类,穿黑衣服的哭,带白口罩的忙碌工作。
长条条的人从袋子里抬出来,送进去,变成巴掌大的陶瓷罐还到亲属手中。
如果说地府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那殡仪馆就该是检票口。送他们登上中途不停站的直达列车。
灵魂褪离后,亲人的肉身也跟着跳出物质世界。
但他们并非真的消失,只是你无法再用肉眼看见。
他们也并非真的离开,只是向四周扩散,变成更宽广,更辽阔,不受拘束的存在。
妈妈当是。
裴确想。
自此,拂过她脸颊的每一阵风,听见的每一场雨,目光所及,尽是妈妈的身影。
她只是跳出了时间的囚笼,但爱如经义,一悟千悟,永不退失。
想到妈妈的每个瞬间,她都在。
“小妹,节哀顺变。”
沉灰的瓷罐落到眼前,裴确转回神,摊手,从曹胜辉手里接过。
“这是你妈妈的骨灰,按习俗,你可以拿回家,供供香,或者问问你爸,埋到你家祖坟——”
话没说完,跟车来的年轻小伙猛地捅了曹胜辉一胳膊肘。许是住在弄巷附近的人,“听说”过她家的事。
裴确垂下眼帘,低声问:“如果不按照习俗呢?”
“不按习俗,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撒了,”年轻小伙忙接话,“像什么湖里,山上...都行。”
“谢谢。”
默了片刻,裴确冲曹胜辉微微鞠了一躬。
拒绝了同他们一起坐车回去的好意,独自走上街道。
她抱着瓷罐,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路不远,几公里左右,笔直的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