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和她一样,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架在河上,所以大家叫它跨河桥。
就像当初她刚出生时,江兴业正在工地和吴建发玩牌,邻居跑来和他报喜,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他摸了一手烂牌,输了钱,大骂一句,“他妈的!赔钱货!”
这事被当成笑话讲,再到后来大家叫顺口了,就都跟着这样叫。
是到裴确长大,能听懂很多话了之后,一些人才开始慢慢改了口。
有人叫她阿裴,或者小裴。年纪稍大点的阿婆固守传统,会带上江兴业的姓,连名带姓的叫她江裴。
裴确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和这座临河的跨河桥一样,不被给予祝福的代称。
她走到桥底,踩着微微沁湿的泥土地,黏在脚心的碎石块跟着被踩进去。
水面是浑浊的苔绿色,靠近河边的水域陷进泥砂,飘着一层浅褐泥黄。
水潭周围没有围栏,只在旁边立着一个生锈的警示牌。
红色漆料印的字迹已有部分脱落,上面写着:“注意!水潭危险,小心溺水!爱护生命,禁止下河!”
生命......
裴确念着标语,转头望向一片死寂的水面。浮游生物从余光经过,留下几不可见的波纹。
她想,生命是看不见的东西。掉进水潭后便沉没,连波纹也不会有。
这样想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是少了那层透明泡泡,变成一块浸满水的抹布,散着霉味向她缩拢,逃不开。
像妈妈对她的失望。
妈妈常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生,她就会是住在对岸的人。
每次挨打,妈妈都会让她好好读书,可清醒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书全撕成碎纸,一边撕一边喃喃自问,“你后不后悔......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大部分时间,裴确都不知道白雪去了哪儿。
但她和江兴业不一样,天一黑便会回家,有时抱一堆书,有时只是几张书页。
直到那天,裴确去回收站卖塑料瓶的路上,路过街口一家二手旧书店,在门口看见了白雪的身影。
她盘腿坐在废书丛里,用塑料绳捆成一摞的旧试卷像城堡的石柱,围在她左右,护着她。
看店的是个地中海阿爷,以前在对面七中教物理。
起初他试着赶过白雪几回,但后来发现她每次只是坐在那儿安静地翻书看,有时候裁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并不吵闹,也就任她去了。
等白雪走后,阿爷曾把那张纸拿给裴确看过。
但她不认识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知道底部位置的“白雪”二字,是妈妈自己签上的名字。
字迹娟秀,干干净净,人如其名。不像她记忆中的妈妈。
......
与同一颜色的水面对视太久,裴确的眼神开始失焦。
背部下压的重量仍旧没有消失,她想坐下来,于是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桥洞,便抬腿走了过去。
桥洞底下没有水,连吹来脸上的风都是干燥的。
头顶透进微弱光线,石砖在她后背,硌着突出的骨骼,坚硬地像一座山。
像爸爸的成见,妈妈的不信任,无法撼动。
但爸爸也好,妈妈也罢,裴确觉得,在她出生以前,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痛苦与幸福。
怪只怪她的出现,太不合时宜。
江兴业对她的出生不意外,不惊喜,白雪也是。
肉身上的痛咬牙就忍过了,唯独精神上的忽视与不理解,是一生都难以愈合的疮口。
长大后的裴确曾在书中读到一句话:一个人从小被虐待,长大了又被虐待,这不是创伤。如果长大被爱,这就是创伤。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切身体会到这件事的呢?
大概就是从此刻开始,到往后的十年,在始终陪伴她左右,将她一次又一次拉出绝境,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亲眼目睹的吧。
身体愈发沉重时,裴确眼前落下一道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目光穿过桥洞投来的一片暗影,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对岸,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8章 醒醒 “醒醒,我带你逃走吧”
天色将晚,云雾散去大半的时刻,天空只剩下整片灰冷的蓝。
风从四面吹,已带来些许初秋的凉意。
檀樾额间的碎发被拂到一边,脸颊迎着风,不禁打了个冷颤。
驶下高架之后,轿车很快便抵达了四季云顶的住宅入口。只是三幢底楼的专属车位前,已经停了另一辆银灰大众。
“太太......”梁杰辉拉起手刹,从驾驶座方向探头看了眼车牌,转头道,“好像是先生的车,是...航班提前了吗?”
宋坤荷摩挲着手腕的玉镯,只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