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数巡,一首《春江花月夜》快要唱毕。除了张鬼方一杯未喝、东风喝不醉,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喝得面红耳赤。施怀因为动不了,喝得尤其多,已经快要人事不省了。
张鬼方迟迟不给他面子,不下他的台阶,东风每唱一轮,心里就更失望、更堵一些。不仅没有借酒消愁之感,反而越喝越难过,越喝越觉得眼眶发热。且他每陪一碗酒,祝这祝那,挑别人爱听的话说,反过来却没有人祝他沉冤昭雪、情场得意。真显得他可怜可悲,没人喜欢。
唱完末一句,落月摇情满江树了,张鬼方照例把杯子抛给施怀。东风背着身也听得出,暗暗掉了一滴泪。他怕别人看见,不敢抬手擦,等那冰凉的泪珠滚落下巴,这才盈盈转过来,给施怀斟满,说:“最后一碗了,祝你……”
施怀喝得太多,实在没什么可祝的了。东风鼻子一酸,说:“祝你心想事成。”
张鬼方忽然打断他,皱着眉问:“这是最后一碗了?”
东风火气上涌,叫道:“是啦,歌唱完了!你还想叫我喝么,没有了!”
张鬼方怔道:“我以为还有呢。”东风看都不看他,把酒高高端起来,一饮而尽。喉咙一时间辣得说不出话。张鬼方又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宫鸴醉眼朦胧,说道:“这首是《春江花月夜》。”丁白鹇在桌底下使劲掐他一把,教他住嘴。
东风只当没听见,低垂眼帘,端着这一碗“心想事成”,让施怀慢慢喝完了。
岂料酒才下肚,施怀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真个哭得涕泗横流。众人纷纷吓了一跳,东风温声问:“你怎么了?”
只听施怀抽泣道:“我、我就是比不上你,师哥就是忘不掉你!”
第68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五)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咯咯笑着从跑过院门。反过来,厅里只有抽噎的声音,倒显得施怀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他有什么好委屈?东风喝了这么多酒,没有一杯让他如此耳热。手一抖,行令用那只杯子摔在地上,裂成四瓣。好清脆一声“当啷”。
他如梦初醒,想:“施怀只说师兄师弟的,又没提到别的东西。”微微一哂,找补道:“子车谒又不是健忘。我在终南从小待到大,他不记得,那才不对吧。”
他一面说,手底一面暗暗用力,把施怀的哑穴点中了。
施怀半低着头,眼泪落雨一样扑簌簌往下掉。东风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揩脸。不过越是擦,手帕越是湿。眼泪不需要出声,泉水价冒出来。
那张咸透的手帕,把东风指头也沾得湿湿黏黏的。他百般不是滋味,心想:“这算怎么回事?我走了那天都没哭呢。”但当着大家面,当然不能和施怀计较这个,反而安慰道:“又不是大事,值得你哭成这样?”
施怀有苦难言,呜呜作声,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宫鸴本就醉得发昏,听他期期艾艾好半天,不耐烦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下次见到子车谒,我替你问了,你好还是东风好,行不行?”
椅子“嘎吱”一响,张鬼方霍然站起,绕过桌子,走到施怀这一边。东风今夜还没和他靠这么近过,抬起头来,惴惴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静得吓人,可以称作有城府了。东风明明觉得自己有理,看他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顿生一种畏惧心思,往施怀面前挡了挡。
张鬼方说:“挡什么。师弟想说话,没有不让的道理吧。”伸手一点,解开施怀哑穴。
施怀当即痛哭道:“今年衣服给我做宽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他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东风看他身上穿着,终南的朱红色夹袄,彩线绣花,花样是可以自己选的。施怀估计属鸡,拿金线绣了一只大公鸡。宽是宽一点儿,不过还算合身。东风说:“将就穿也行吧。”
施怀哭得更厉害,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找、师哥、和他说衣服做大了。”东风说:“自己改一改就好,找他干嘛。”
其实他心里比井水还清,完全知道施怀的小心思。但凡有用得上师哥的地方,再琐碎、再简单的事情,也要借个由头去和师哥说话。施怀抽泣道:“师哥说,他有一件,放在箱底,我穿着估计合身。”
东风笑道:“他以前做的?反正每年做了,他都不穿,你当新衣服也行。”
施怀道:“我也以为是他的衣服!”声音一高,号啕道:“但是、但是那衣服上面,绣的是、是白梅花!”
在座众人无人不知,东风身为终南“岁寒三友”,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叫做“一点梅心”,和梅有莫大渊源。武林上提到梅,不可能绕开他。这件衣服要是子车谒做的,子车谒为何在衣服上绣梅花?若是东风自己的旧衣,子车谒为何留他十几岁的衣服?怎么讲都讲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