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时此刻,她负手立在原地,抽着嘴角满是不耐烦,待德隆行至跟前,还伸手扯了拂尘上一根轻飘飘的白毛,笑讽道:「想是拂尘太重了,压得大总管走不动路,让本王为你减减负。」
瞧这话说的,少一根毛,能减多少负?
这拂尘有来历。德隆每日处理宫中杂事,好比和尚过一个日头撞一天钟,对年份不甚敏感。忽有一天李明珏将他唤到跟前来,谈起他来诀洛城快满十年,若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说。以前他在北央日子不好过,本就是个奴才,当奴才也当惯了,没把自己当个人,突然被当个人了,竟然有点不适应。虚情假意的奉承会说,而真心实意的感动却不知当如何表示,就想跪下来磕个头,又觉不合适。他一千伶百俐之人,被突如其来的好意给问懵了,拧巴半天,只得一如往常地说点陈词滥调,好比「能在诀洛城中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不敢奢求更多」。李明珏最见不得客套,她手握白玉杯,赐下几句「锦句妙言」,于下月像扔沙袋似的扔给了他这柄拂尘,说道:「再掸个十年。」德隆也怪自个儿不争气,怎就变了个哑巴,还真的傻乎乎地捧着一汪雪白顺滑的毛,跪下磕了个头。等到出了门,料是日光太刺眼,什么泪花子全往里面砸。
「您赐的宝贝,自是有千金重,是小的福薄拿不动。」
李明珏暗笑一回,感叹德隆的马屁总是层出不穷。她不再玩了命似地疾行,这个王身在自家地盘,以金银为器,美玉作佩,可活得着实憋屈,只能靠走路撒火。方才憋足一肚子火气骂不出来,是生怕吓着院内细声细气娇养的姑娘,目下应已离在意之人足够远,她终是能将牙齿暗暗从唇上挪开,低声骂上一句方才没骂出来的话:「两个废物!胆敢慢怠重情。」
「您说的是,这杨大人和刘大人平时闹点小脾气便罢了,这么大的事儿,怎就不分轻重呢?」
一家之主不分轻重是家事,一城之首不分轻重是国事。而何为国事?便是做不好,牵害无数无辜性命之事。李明珏嗤笑一声,厉声道:「食官家禄米,长小肚鸡肠!」
食指将飞到唇角的碎发一撩,她且行且骂道:「目短如田鼠,度窄似沟渠。不过四十而已,便人老眼昏花不辨路头?打到城下了才看得清?」
李明珏忽而想到了些什么,嘴角一撇道:「到时候治徐齐彪的罪。」
德隆困惑不已,关远在吴丘的徐大人何事啊?李明珏对他冷笑一声,说:「怕是吴丘的蝗虫日行千里,跑到沙丘就为遮他们二人狗眼?」
德隆在一旁笑开了花。天子脚下言语最为毒辣,他原自皇城中来,见惯了宫人之间各路弯酸,或引经据典,或借物暗讽,亦或粗鄙不堪,早已见怪不怪。然而眼前这位主子思路异于常人,往往另辟蹊径,颇有新意,他还没来得及锦上添花来几句「溢美」之词,又听到:「一个个官袍乌帽,没事成日逞唇齿之能,遇事尽是在相互推诿。如今兵临城下,才晓得不是太平犬?」方才说到沟渠时李明珏暗指檐下沟槽,话至路头即重踩脚下石砖,谈及帽袍便猛振衣袖,而此时手中信纸被她抖得哗啦哗啦响:「一人一封信来给本王狂吠。」
德隆附和道:「漠北这事儿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等到纸包不住火了才晓得来认罪,问本王奈何?」李明珏大袖一挥,指天说事,「怎不在奈何桥问奈何!」
她骂痛快了,步伐稍缓,威怒略息,暗自思忖此事尚不到山穷水尽之时。兵家大事她从未甩手,屯粮养锐多年,底子硬气摆在那里,唯独将领一事令她忧心。
「老将军还在南蛮子那儿?」
「是。」
「攸弟在池尉?」
「您都晓得。」
两个好使的远在天边,鞭长不及马腹,等他们到了黄花菜不仅凉了,连盘子都怕是被洗好了。德隆瞧出来她的意思,说道:「小的帮您看了,周边将领中属高将军资历最深,天顺六年打黄抚的时候您提拔上来的。」
李明珏抬指按了按眉心,姓高的她有印象,遇事果断,阵战稳当,尚可一用,但绝非长久之策。话虽骂得狠,可沙丘那两个人她晓得,不是庸碌之辈,能不着耳目地逼近,料漠北小王有点本事。先前几场胜仗打得漠北元气大伤,加上老漠北王年事已高折腾不动,空享了好些年的太平,如今来了个小崽新进锐气,一笔旧账是时候清算清算了,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
说着说着大殿将至,德隆躬身道:「彭大人几位在殿内候着呢。」
「快马传令,把高睿从黄抚调过去。」德隆得令,扭头一路小跑远去。李明珏改了改面色,一登室,眼见以彭简书领头的一众伏身请罪,她快步上前将人扶住,说:「一把老骨头,无须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