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晏然哪有我等出头之日,」她举袂云淡风轻地抿上一口香茶,在水汽袅袅间添了一字:「乱。」
那字从口出,原本超然尘表的气质忽然鸷狠决绝,一股刚戾浊气浑然翻涌,生出与盛夏相悖的妖邪寒气,却又稍纵即逝,恍如白日梦寐。随着月白衣袂的落下,微风拂动,清气袭来,面前之人态度幽闲,自若青竹,似方布了一场不留痕迹的甘霖。
苏青舟依栏相看,不免为之一顿,张子娥同她昔日所想,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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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染层云,树影轻摇,夏蝉长鸣,好一派慵懒气象。别说日上三竿,就连午饭的点都过了多时,然而深沉院宇,一扇红门,几重珠帘内,那一方之王仍旧睡得昏晕。昨天夜里她的确是困了,可一回到卧房,竟是怎么都睡不着。她照常抱着温温软软狸花猫,一会儿左边躺躺,一会儿右边歇歇,最后连粘她的阿狸都被惹毛了,将身一侧,一个甩尾啪地打在她脸上,高傲地昂着头一走了之,空留她一人倚枕面对深夜的空旷广袤。
过了良久,已是月上飞檐,银烛皆烧尽,宫漏音沉沉。那黑暗无眼,不分贵贱,待人始终如一,只看她笼在垂帷幽幽中,脱去奢华服色,卸却人间脂粉,洗尽了白日金乌之下的满身威严。无一例外地,成了万千世界中一寻常难寐之人,同世间常人一般,深深陷入万籁寂静里划过心尖的独道质问:柏期瑾不是李明珞。
漆黑刨根问底顾自得意,不想此问难不倒她。李明珏并非细究之人,不曾求个通透。久睽违,祈求上苍多年未果,如今人已归来,任它是机缘巧合还是投胎转世,总之不放手,便是对了。
当初年纪小,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留不住李明珞,如今有权有势,留下一白石山人,想是轻而易举。但她侧身一想,仅仅是要将柏期瑾禁锢在宫中而已吗?
她不觉将五指伸入发中,猛抓了一下头皮,在闭眼时分看到凉亭里笑吟吟摇着的李明珞,同恭恭敬敬坐在一旁看书的柏期瑾,霎时觉得兵前战败她受得了,这柏期瑾要是在宫里笑不起来,她可受不了。
这么一想,就难了。人心是最难测的。就好比她这么些年来忘不了李明珞,实是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战事往往可用粮草,用兵,地势来解释,可人心是怎么都说不明白。虽说与诸多女子有过床笫之实,但她本人,从未正经地和个什么人谈情说爱。同含香阁的女子皆是买卖关系,给钱就是,唯一一回想倾力爱的人,被咬了一嘴血赶出门外,不用钦红颜开骂,她也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头一回想好生生爱个人,却经验稀缺,怕是比初次阵前跑马还慌,至少那回兵书她读过好多,更有李守玉多年教导,心总是不虚的。而如今她虚得慌,特别怕天下独一无二的,上天赐给她的柏期瑾一个不小心就被砸在了手里。名士多是一副烈性子,强行囚禁在宫中,说不定非二话不说就给折了。白石山的人素来有秉性,先有叶相,后有周君,皆是为国自裁。小姑娘眼瞧着天性单纯,指不定细皮嫩肉下藏了一颗铁心,别说有没有那天了,她连柏期瑾离开眼皮子底下都舍不得。
说来是该把赵攸那小子给叫回来了,那小子有经验,当初没小半个月就把自己用得顺心的贴身宫女给心甘情愿地披上盖头拉去成亲了。李明珏在榻上盘腿而坐,一次次敲着床板,想着怎么把赵攸给唤回来,忽地横眉,骂上一句,彻底打消了念头。八字还没一撇就求援,搞得像本事不太行,肯定会被那个小王八蛋笑话,思来想去,求人不如求己。
长夜无眠,窗外已泛鱼肚白皎,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从床上一跃而下,随手批上外衣,唤来了德隆。
德隆入门后站在远处静候吩咐,瞥见主上裹着红锦长袍侧身窝在沉香椅上,低眉用手独自理着发梢。
炉烟袅袅相伴,柔顺的衣角轻轻垂落,袍边的暗绣祥云纹随着她指尖动作一晃一晃微微而动。随性披散的长发虚掩着半张被寝不成寐折腾得一副难得清冷的面容,李明珏身子蜷在宽大长袍中,竟显出几分愁颜弱态,如若不是顺发时偶然露出的半截手臂肌理紧实,没有半点香闺弱质的柔软丰腴,实在是难以辨出这是十多年前阵前拿刀,睨视天下的襄王殿下。不过倦意确让她意兴阑珊,半垂的长睫笼了一层水光,似醒似睡的,闪着不同往常的慵懒无害。她将微垂的眼眸掩在发丝里,问道:「都置备好了?」
德隆带笑而立,答道:「这事您包在奴才身上,吃的用的皆已安排停当。」
李明珏意淡如无般地点了点头,面上兴致缺缺,口中却连道上几声「好好好」,随后又闲问了些七七八八,见德隆做得妥帖就挥手让他下去了。德隆刚没迈上两步,便被唤回,只听到:「上次进贡的那批冰绡可还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