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子娥此刻身在何处?天下人都以为她还在梁都,继续没日没夜地彻查陶府水案,其实她正带兵秘密守在梁魏边境,静观动向。会盟易生变数,操戈只在旦夕,需早做筹谋,才不会沦为无头乱蝇。此事仅有梁王、五公主与一干近卫知情,她向来做事无缺无漏,因有她鞍前马后,帐内方能安然饮馔,虚意谋欢。
至于梁王,他的确是来赴宴的,同天家结了亲,酒还是要吃的。而天子那边如何打算,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隐约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天子未必是想见他,恐怕是想假他之名抬高宴会身价,而他真正想见的,是那位没有到场的逍遥王吧。他瞥了眼天家太子,紫绮为裘,白璧作佩,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轮廓已初显利落之相,一言一行虽彬彬有礼,但周身流露的傲气全然不让分毫。这位自幼沾染皇权贵气的年轻人眉峰聚气,气质显然比他突然被架在皇位上的父亲更外露一些,眼神中不时展露出少年稚嫩的野心。他的母家门户弈赫,天子早年为亲政只能仰其鼻息,后来虽说是病逝,但谁又知道这中间有没有猫腻?他把盏,又看向身侧的女儿,不禁开始回忆苏青舟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他抿了抿酒,一时没想起来。
酒宴过半,苏美仪因有孕在身,最先起身离席,随后太子与天子略有酒意,先后暂离。李明珲走出营帐,挥手摒却外人,独自走入一片松林。他素来不喜宴会同祭礼,老祖宗传下来的繁文缛节常常将他带回儿时那场匆忙的登基大典。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他被一群高他好几个头的宫人密不透风地围着,穿上连日赶工的皇服,那衣服极不合身,领口压得人喘不过气起来。李明珲仰头望见雪雾中淡淡一抹月晕,扯了把衣领,长舒了一口气。
见月色清美,他便迎着月光走了几步,身畔松梢落雪,飘飘若银粉,心间不觉畅快许多。李明珲于松林中徙倚傍徨,漫无目的,他太久未行无意之事,太久未至皇城之外,此间清闲,着实来之不易。登基后,他甚至连避暑山庄都没再去过,除去勤政,山庄中的孔雀亭与潋滟湖,总让他忆起被他亲手送走的故人,那个迫不得已的决定,让他货真价实地成为了孤家寡人,事已至此,他无意去挽回或争辩……
「别动,小心动着了皇嗣。」
树林中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动,他神色一顿,屏息站在原地,肃风如刀片割裂在脸上,直啸啸扬起大氅,而原本寒冷僵硬的手,骤然发烫。
「我的,又哪里不是皇嗣?这不成那不成,父皇春秋正盛,你要我等到几时,早知就该……」
如果说第一声是谁他不甚熟悉,那么第二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逆子!
他不爱前皇后不假,可对太子他从未疏忽,一直将他作为不二的继承人来培养,倾注了全部的爱与关注,没想到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未至不惑,而他未满弱冠的儿子就已蠢蠢欲动,沾染他的女人,威胁他的性命,挑战他的皇权!李明珲一生隐忍,甚少生气,此刻勃然大怒,拔出腰间佩剑,只是他忘了,他记忆中年幼的儿子,已与他一般高了……
帐中温暖如春,歌舞不断,太子归席后,见天子不在,便向梁王询问天子去处,梁王摆手说他出帐透透酒气。苏青舟凝眸一思,觉有异样,寻因出帐来看,四处不见人,后在雪林中望见苏美仪独自一人立于崖边。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披风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雪末。
「妹妹。」苏美仪闻声一颤,只见她回身时,满眼的泪水,衣上碎雪犹如杨花般落了一地。苏青舟冲上前去,用手为她拭去泪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两王会盟,再小的事,都不是小事,她拉起妹妹的手回到一空帐中,帐门一落,苏美仪殷殷说道:「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是天子出事了吗?」
「是太子……是太子把他推下去的。」
「你被太子看到了?」
「我……我和他在一起……」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为何……你……」苏青舟吃惊道。
「我也不想……」她慌乱地抓住苏青舟的衣袖,一面摇头,一面垂泪,「我只是想有个孩子,我不想像宋国废后一样……姐姐你也是女人,你能懂我吗……我是不得已才……」
不,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身为皇后也要屈辱地活着,如果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要受尽屈辱,那还留着这破天烂地做什么?
「他登基后,你就是太后,他不敢动你……」
「姐姐你不知道,天子品性温和,但太子,他……我看到了这些,他断然不会放过我。今后后宫中佳丽无数,她们会比我年轻,比我貌美,又无须忌惮家世……还有,还有我的孩子,他会不会怕我带着孩子造反……」她口不择言,不停地抚摸着肚子,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大颗大颗落在绸缎上,「我和我的孩子,该如何自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