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三人。
妙笔公子,天赐琴师,白石老者。
在河中,在谷底,在不知处。
不在庙堂。
天光透过牖上绿纱洒下一片细细晕染的柔和,金富贵借着茶烟不落痕迹地查看,见她不接话,便开始自顾自说:「他临走前,本想把那小徒儿托付于我,但是您知道,我这儿的事糟心,不适合她。」
乱世之中,伤感之处不宜久留,李明珏用指尖点了两下桌面,随即从感伤里走出,听他仍以白石师兄的身份自居,心中乃是将信将疑。说谎要说圆滑,被当场抓住了小尾巴总是不好的,但草草听来,也不乏漏洞一二。襄王斜挑着一边眉,避重就轻地质疑道:「那你的人怎么还偷她银袋?」
金富贵一听,一道换了个脸,忙弯腰添茶,嘴上一个劲儿赔罪道:「那是误会,您就饶了书生一回吧,他手忍不住,最爱偷姑娘钱财,哪晓得会偷了您的人。」老头面上殷勤,心底却如明镜,暗暗赞赏她竟猜中偷柏期瑾荷包之人即是桃花林那个精通画技的白面书生。书生久居桃花林,这位主子又常在宫中,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在对话中偶尔提到过几次,她居然能从柏期瑾叙事时的只言片语间猜得大略,不简单。
金富贵喜欢较量,他话多,喜欢找事儿说,说得越多,他也就知道得越多。待赔完罪,他又说:「但有件事,您还得谢我,是我跟白石说让她来诀洛城的。」
李明珏以手托腮,脸上神色乍看是一副饶有兴致:「哦?你怎知本王会好生待她?」
他两手揣在袖中,面上笑得和善,身子往后缩了缩,又徒添了几分怯弱:「这不是……瞧她那模样吗?」
唇边微微一笑,李明珏不紧不慢地添了口茶,话音不似责备地反问道:「你不觉得知道得太多了些吗?」
「过奖了,我是靠这一行过日子的,」金富贵难得坐正了,提了提嗓子,问道,「您没与她说过吧?」
「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些吗?」
他摆出一副关切嘴脸,其间真心假意难以分辨:「到底是故人所托,我还是关心那丫头,怕您……伤了她。您自然不会伤了她,可有些事,会。」
接近柏期瑾的确是因为她长得像姐姐,而李明珏觉得这只是一个起点,不能代表什么。人与人之交密总得有个原因,相貌,才华,志趣等等,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像姐姐呢?而且那阵她心绪方通,正欲出走十多年来的长梦就被人用一个枕头砸出了门外,正是捉摸不定之时,如处一片荒山野林,四面八方均有路可循。至于每条路通向何方,不向前迈一步,便无从知晓。或许是下一个爬床的小宫女,或许是在含香阁遇着的姑娘,或许是钦红颜回心转意了,甚至还有可能是个男子。她自觉能和任何心悦之人在一起,其中,自然也包括像姐姐的,和不像姐姐的。李明珏问心无愧,不想去与外人多做解释,只见金富贵摆摆手,在目光交错的那瞬,语调恭谦地讲:「我没有在教您做事,我只是希望,她不会受到伤害。」
「自然。」
金富贵听她气息宁和答得坦荡非常,难免想到了他在含香阁那位貌美多娇的线人。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吧。老人玩味一笑,一生放荡不羁爱惹是生非,先低声干嗽了一嗓子,再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模样这事……」
「不想。」
好一个决绝,金富贵静不露机,似有预料地垂头笑了笑。这天底下什么都不想知道的人当真是少见了,倘若人人皆如襄王一般,他早就穷到上街边乞讨,因无奈摊手笑道:「您可真是什么都不想知道,这让我好奇,您到底想要什么?您也晓得,这天变了,漠北起势,宋梁相争,天子作壁上观,您要站在哪一边?您有想过么?」
又来了又来了,任谁都想套出她要站在哪一边,金富贵亦不例外。她寻思着是立场摆得还不够明显吗?外面打成天了她不管,她就想要这桃林一般的桃花源。李明珏百无聊赖,拿玩笑口吻回复他:「想以后怎么把桃花林给端掉吧。」
「先别着急对付我,我建议您还是早些回城去。」金富贵笑意寒碜,答得没什么诚意。
「何意?」
老头不答,在茶烟袅袅中姿态做作地将手放在耳畔,眼眸微阖,面上隐隐带笑。宽袖静静垂下,那模样像极了一尊不言不语的前朝古陶俑,在细听什么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之变。
「听。」
是风声。
「粮食要大涨了。」
是钱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金老的谐音梗:请认准我的“金”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