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慢慢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枕着臂弯。他伸手打开车载多媒体播放器,于是车厢内飘荡着伊万喜爱的说唱歌手的声音,莫德里奇以前会悄悄皱起眉头嫌它太吵,但现在只希望音乐还能更吵闹一些……在两首歌之间的空白他听到自己低低的颤抖的抽泣,一路沿着气管和食道从胸腔深处不断涌出,又洒落在散发着廉价皮革清洁剂香味的方向盘上。
莫德里奇动身去马德里正好是三十一岁生日那天,还是苏巴西奇送他去的机场,路上半开玩笑地说卢卡你这半年总是没完没了的出差,安联生产的VR模拟器业务范围都快拓展到全欧洲了,这之中恐怕也少不了你的努力。
「当然,我现在可是有自己名片的人。」莫德里奇笑得很轻,浅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很忙的。」
「我早就发现了,你越发地像个真正的工作狂。」苏巴西奇嘟嘟囔囔,「这些都是跟德国人学的?就连马里奥去了慕尼黑之后都变得认真起来了。」
他想起在安联的要求下,曼朱基齐穿着无比正式的西装和领带出现在视频会议里的样子,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笑得浑身发抖。「别这么说,马里奥本来就很认真,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只是他看上去——嗯——」
他还没想好找到合适的限定词描述曼朱基齐就已经看到熟悉的航站楼,这半年来他几乎已经摸清这座机场里每一个升降电梯或者洗手间的位置。
苏巴西奇找了个临时泊车位,将双肩行李包扔给已经跳下车座、正在核对护照的莫德里奇,「如果还要我接你,提前一天打电话。」
「好的,我尽量不打扰你们。」莫德里奇冲他挤了下眼睛,只收到一句从鼻子里冒出来的「哼」,和一个背对自己挥手的影子。他的朋友去年结了婚,再也不是从前可以在酒吧里玩到早上三点半,然后毫无顾忌跑去睡他家沙发的状况了。
「卢卡,说真的,你也该——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满世界乱跑,连个家都没有。」套在令人感到陌生的黑色燕尾服的童年玩伴在婚礼后台对他说,脸上写满忧心忡忡,「我不是在干涉你的私事,只是你最近这段时间看起来很孤独。」
「有吗?是因为你结婚前太紧张产生的错觉吧,这种轻微焦虑很常见的。」莫德里奇的微笑里充满了婚前心理疏导的专业态度,他还伸手帮忙对方整理一下有些歪的领结……「我实在太忙了,没办法好好地认识女孩或者准备婚恋之类的事。你先结你的婚吧,别担心我了。」
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和誓言,又在众人祝福中接吻,洁白的花瓣如同雨点落下。莫德里奇轻轻地咬住下嘴唇,习惯性地伸手按在左胸口——他的戒指正静静躺在最靠近心脏位置的衬衫口袋里,放射着金色日出般的亮光和灼热。
莫德里奇握着登机牌在候机大厅里短暂地打了个盹,向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里坠落。其实他这段日子不怎么记得夜里的梦,大约最近实在太疲惫的缘故,睡眠质量正在变得越发糟糕的心理医生仿佛又回到怎么睡都睡不够的青春期,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沉进无边的睡眠。
在人声和机场广播声混杂在一块儿的候机大厅中他梦见一场婚礼。那儿看上去是家乡的一间小小教堂,自己穿着帅气却拘束的西服,听完神父庄重的宣告之后闭着眼睛亲吻面孔模糊的女孩。他的吻一如往常地缓慢和笨拙,一边轻轻触碰对方柔软温暖的嘴唇一边思索为什么人在接吻时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
「卢卡,我爱你。」
莫德里奇惊愕地抬头又后退,看到站在面前的人拥有金色短发和好看的灰绿色眼睛。他拉过他的手,用不容反驳的坚决态度向自己的无名指里套进指环——那颗手工制作的、内侧采用一种他已经忘掉名字的高级技法镶嵌着亚得里亚海日出的戒指……
他叫着伊万的名字清醒过来,正好听见候机大厅里正在播送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莫德里奇匆忙将背包甩上肩膀,小跑着去登机口排队。
等他搭乘的飞机起落架撞上地面,来自克罗地亚的心理医生兼任场景设计师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这次好像和以前的出差都不大相同,甚至也不像早已熟悉的慕尼黑……
伯纳乌健康中心同样是安联的合作伙伴,这次的海外合作也同样是鲁梅尼格促成的。莫德里奇觉得位于马德里的心理中心有点儿像伦敦的托特纳姆研究所,临床的心理咨询师们只工作半天,剩下的时间用来做一些研究性质的项目或者课题。刚迈进大门的时候莫德里奇还不知道他以后会选择留在这里工作——设计VR里的场景,又或者操着不太熟练的西班牙语和他的同事们讨论棘手的病人或者如何设计实验。他当时的组长是个脸色总是很差的葡萄牙人,用生硬的口吻念着他的名字,「卢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