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的娘家离埠村十里外的陈子塘。从前她总是用箩担着孩子去娘家,今天独自出门,因为脸颧骨青伤还在,她要走没人的山路。
她总是一边走一边想,想她还是姑娘时的样子,想她在娘家的每件事,想她的父母兄弟姊妹,蒙蒙亮的早晨里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手心搓。
翻过五指山,天已清亮,她看见一处瀑水直泻入池中,泉水池是直径约十米的圆池,以伞型古树为圆点,古树茂密,繁枝低垂水池中,水池四周雾气腾腾,宛如仙境。人们在古树底下,在一脉伸出池的繁枝旁闲坐、打衣服。接着她又翻过一高坡,一片平川田地,而后走到偌大的赵里塘水坝上,陈子塘便到了。
赵里塘水库干涸只剩一丘丘的水潭,潭里密集的人群都在水里摸鱼、虾、蛤、龟。她站在高处看他们嬉戏热闹,站了很久,眼睛对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发呆,她浑身发抖,听见自己的牙齿打颤。
那背影突然转向她大声呼唤:“秀妹啊,女儿啊,你先回家去,我抓鱼给你吃!”说话的便是陈父,是本乡镇陈子塘的村委委员,故都尊喊他“陈委员”,陈委员平和恬淡,为人厚实,说话有些结舌,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人。
陈委员有四女两子,家女云字排行:云陶、云焕、云秀、云志,后为两兄弟陈礼意、陈礼模。陈云陶和陈云秀嫁入埠村,自从陈母知道云秀在赵家的情况,心里总抑忿不得暗气暗愧,越发使得病情扩张,现只苦挨过活着,心中对云秀难以割舍。
云秀对着父亲一直点头,眼泪如雨般洒落,陈委员手比划着示意她家去,云秀这才动身往水坝下游走,水坝底下的家越来越清晰,她心内越发火热,回到这个家里她才是一个火热的人。
她加快步伐往家走,沿着低山,一条山路由上而下建一排人家,最底下的那户便是。老远,她看见母亲立在围墙内井水边,这是陈家的后门,云秀一面呼喊她,一面低着头进屋。
陈老太追着她鼻青眼紫的脸来到屋里,靠近她,两手端着她的脸颊细瞧,那密密麻麻呈紫黑色的斑点一直伸向眼窝里,“嗳呀”了一声,陈母吓得楞在原地,通身麻木。
云秀轻推了母亲的手,把脸撇到暗处,轻声说:“我不小心撞到桌角。”
“女啊,眼睛看得见么?”陈母哭出了声,两手又搬着云秀的脸问。
“看得见。”云秀忍辱道。
“女啊,陈家虽没有什么,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陈家要和赵家评理去!”
一语未完,云秀一路含着的馋水,像吐血一样湓了出去,整个脸面眼水馋水鼻水稀里哗啦,接着扯直脖子鹅公般叫了几声后,又咆哮哭喊起来。
“你怎么不捎信回来,在赵家凡事都藏瞒着,偏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放心不下你呀,只怕你哪天自己扛不住了,我又不在,又找哪一个去?”
“给你买的两瓶当归精被她缴了去。”
“不要,不要,我们不要!让她去吃独食,赵家那样下死手打你,没王法啊!女啊,你要忍住这口气,爹娘没在你身边,叫我们如何放心你。”
陈委员正提着一桶鱼回来,听见母女俩哭,又见了女儿这可怜惨状,悔恨直刺入他的心窝。他一世老实人,从未和谁红过眼,平日说话有些结舌更不惯打骂,心里暗自作悲。他不说一句话,手中的烟斗发颤,不断往烟斗里加塞烟丝,吐出浓浓的烟雾,不一会,他将自己锁在着烟雾里,夹杂着他的咳嗽声,眼睛里浑浊一片,不安和不忿堆积眼角,那双哀怨的眼神里藏着悔恨不迭。
云秀两个弟弟见姐姐这样,一个单手捶手心,握拳透爪,一个面埋墙壁,双手捶墙,家里一阵阴沉,愁云惨雾的样子。
云秀见状,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捏鼻刮嘴,举手一扬,把馋水鼻水丢出去,振作起身说道:“爹娘,你们放心,我自己会过好生活。”说着在家里帮厨帮工,早早吃了晚饭才回赵家。
陈家依然待她如女儿水,可她却要收干眼泪又继续回到赵家煎熬。
3.2
云秀回到埠村时,天已黑了,门口无一人,她阴悄悄摸入大宅。凌老太眼尖瞧见了,见她总是出入无间,一无来言,二无去语,这最是让她恼火的,顿时拉下老脸,啐口骂道:“贼不像贼,倒像是扫门星。”
云秀当没听到,径直走进新楼。当她将手提包打开,只见包里多了一个袜子,袜子里装了胶带,层层叠叠,再打开是一叠篾旧的钞票,一时眼泪乱滚,自己许久独坐在房内发悲。
直到她听见厨房传来响声,她知道凌老太打瓮墩盆,实际上是呼喊她去帮厨。按赵家的规矩,过节头一天晚上要备好菜,今天她们还要熬夜准备过节的两大桌菜。凌老太也不喊,见云秀迟迟不来,尖酸的嘴骂起来,云秀脚上踟蹰了半久,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