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乔卿又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
这回巴克利并没有提起周予淮,而是闲聊般问起乔卿的父母。得知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巴克利又问起乔卿小时候的事。乔卿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大部分人的大差不差,严厉的父亲,胆怯的母亲,以及做什么都不够好的自己。
少数时候,她会在父亲盯着自己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东西,一种情绪,被竭力压制住,却要喷薄——是鄙夷。那是父亲对母亲的评判的一种延伸,一种继承。有的孩子继承了父亲对母亲的爱,有的孩子继承了漠不关心,还有的像乔卿这般,继承了不值一提。
她的父亲是个不怎么成功的商人,做货运生意。光景差的时候,会有人上门讨债;光景好的时候,他又摇身一变跻身高净值人群。
偶尔在餐桌上,父亲心情不错时,母亲会尝试闲聊几句。她在他公司里做一份会计的工作,偶尔会抱怨工作无聊,或是不受人重视。
“你还能点干什么?!”他会突然爆发。
母亲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起工作上的麻烦,父亲时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时而言语傲慢却提供些切实的建议,还有时候,他会突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
“阴晴不定。”这是母亲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释。她对抗父亲的方式是逃避,不顶撞,不出声,一走了之,三五天都不见踪影。
母亲每次离开,乔卿都会哭着在玄关拽着她的行李箱仰头问:“妈妈你要去哪里?妈妈不要走。”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懦弱平庸且毫无主见的人,母亲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就算死,也不要留在这个家里。”她面上毅然的表情是那么令人信服。
乔卿很害怕母亲会真的寻了短见,毕竟每一次说出这话时,母亲眼里的决绝做不得假。但是几天后,母亲又会哼着歌回来,做一顿晚饭,扫一扫屋子,拾起她誓死划清界限的生活。
但在母亲离家的这几天里,乔卿得独自面对父亲的暴怒。她不像母亲可以悄悄溜出屋子去,她没有权力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她没有自己的空间,不敢妄图侥幸。
为了能在风暴中间喘息,乔卿学着察言观色,拼命去找“阴晴不定”里的蛛丝马迹,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都能令她警觉,像是咆哮海浪袭来前,在砂砾中寻找贝壳的人,摸着黑,匍匐在地。
渐渐地乔卿能摸清父亲气愤的原因。总是有原因的。或许是母亲话音中微弱的质疑,或许是她措辞里不加修饰的随意。
母亲不够诚惶诚恐,不够忐忐忑忑,她的生活太好了,她不知感恩。他希望她们母女生活在恐惧里,对他的恐惧,对生活的恐惧。只有如此,他脸上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巴克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乔卿想了很久,该怎么说呢……“满意。满意的表情。”她回答说。父亲不再需要用训斥或是威吓来把她踩进淤泥里,她原本就只配待在那里,战战兢兢地、提心吊胆地,等到下一次他的愤怒狂风暴雨地到来。
有一回他们在公寓楼大厅进电梯,乔卿说了句什么,逗得母亲“咯咯”直笑。梯厢里原本只有他们,但门快合上时,又有别层的邻居进来。乔卿知道父亲不喜欢她们在外人面前嘻嘻哈哈,尤其是在封闭窄小的电梯里。
那人踏进来后,乔卿立刻止住笑,低着头站去电梯一角。但母亲那天晚餐多喝了一杯红酒,整个人散发着松弛的娇媚。她使劲压着笑,可仍是“呵呵呵”个不停,捂着嘴朝乔卿眨眼睛,眼里漾着曼丽。邻居站得离门最近,大约是好奇,转回头看了母亲一眼。
电梯缓慢地往上攀升,乔卿偷摸着瞟了眼父亲的神色。他的嘴角下沉了,只不过碍于有外人在,他什么都没有说。
家里的大门关上,父亲一巴掌就把母亲扇在玄关的地上。他蹲到地上,像是拽起一块抹布似地把她按在墙边,右手抓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脸,左手食指中指插进她的嘴,硬生生抠出一个弯曲的弧度。他怒斥:“那么好笑?我让你笑!”
看着眼前的场景,乔卿是想逃跑的,但她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点也动不了。直到父亲抬起头,拿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她才毫无骨气地哭着躲回房间里。
“我很胆小,帮不了她,于是开始恨她。”乔卿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回忆:“恨她不该喝酒,恨她不懂观察。这么多年下来,她为什么不能学得聪明一些。”
“电梯里的事,是母亲的错吗?”巴克利问她,顺手把原木茶几上的纸巾盒推向乔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