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自然而然就烘托到这里,司施脸上也带了笑,回忆道:“其实我那时候,心里一直叫苦连天来着。”
原因无他,实在做过太多次类似的主题发言,周围或多或少都会伴随着异样的目光,以同情,以震惊,以乏味,以轻视。
“每次写这种公开发言稿,学校领导都会让我强调对社会的感恩,对父母的自豪。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奇怪。”
“奇怪”到司施一回忆起那种滋味,就必须要停顿半晌,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仿佛将新结的苦果囫囵咽下了,才能继续说,“我不是要故意去叫板和反抗什么,也不是觉得我的父母不值得我公开为他们说些什么,只是……”
只是一站在那里,她就感觉自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即将开始一场程式化的表演,偏偏她要表演的内容,需要调动真情。
而在某些人的嘴里,这份真情有一个代名词叫作“卖惨”,或“沽名钓誉”。
一切都变味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恍惚中想问,自己面前的其实不是演讲台,而是一面哈哈镜,照得她的容貌身体,连同她的心都扭曲变形。
裴弋握紧她的手,接住她的言而未尽:“我明白。”
他的眼神让司施有点不自在,于是她像一尾鱼从他的手心溜走,义正言辞道:“说正事呢,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裴弋有点无奈,又不想打断她的讲述,只得耸耸肩,表示听从发落。
这是司施第一次跟裴弋提及父母相关的话题。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谈话时会自觉避开某些敏感地带。对方不提,他们就装作浑不知情,一切太平。
换作以往,司施没理由轻易“自曝其短”。但裴弋不一样,她从不担心裴弋会“以她之矛攻她之盾”。
一直以来,她和裴弋在同龄人当中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但都象征着“正确”的符号。
纵观二人过去,裴弋一路履历开挂金光闪闪,优秀得既全面又客观。但在某种程度上,司施比裴弋更适合作为一个“自强不息的榜样”出现在演讲台。
演讲台以外,某些鲜为人知的地方,她还有很多不那么正确的念头。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学校第一次安排我在主席台上讲话,因为学校给我发了一笔补助。我不太清楚这笔钱对我的生活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我知道我需要它。”时隔这么多年,司施依然记得很清楚,“还发了一本书,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世界经典名著。可惜我到现在都没翻开来看过,不知道讲的是什么。”
“第一次站上台的时候,我很别扭,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发表感言。大人们说的‘光荣’,我体会不到,唯一的心情是有点难堪。”
“但我既然承了人家的恩情,道谢就是应该的。虽然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在于,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好像就是天生比其他人欠缺了一些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我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所有能还的都得想办法都还回去,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所以我小时候,很不喜欢那种积极阳光的东西,总觉得世界上一切美好都和我背道而驰,我活着就只是在不停地还债而已。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幸福’,‘快乐’,轻而易举地表现出开心的样子,我就会感到不解,甚至嫉妒。连课间休息的时候去小卖部,收钱的阿姨都会问我为什么整天板着一张脸,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司施边说,边有些羞愧地笑起来,“可能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内里很阴暗的。”
裴弋安静地听着,用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目光凝视着。在司施有限的生命里,她只在他的眼里受到过这般洗礼。
原来一个人,可以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人,仿佛穷尽所有,只为了望进对方的灵魂。
“我知道,”裴弋和她面对面站着,平静而笃定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真正不知道的人是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有多少珍贵的地方。”
“不喜欢阳光积极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从中得到过正面反馈。在这种情况下,别人眼里再多美好,对你而言都只是月球的背面,不具备任何的参考意义。”裴弋看着她的眼睛,“你只是还需要时间去成为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多么像一道从天而降的神谕。
司施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她很柔软地笑了,接着说:“你说得对。而且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就算是那样,我小时候也有一种莫名的相信,相信我会是世界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