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去过娱乐城,那里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从陪我一起去法院的高寒那里听来的。
那晚爸爸的决定让人心寒,为了挽回,爸爸决定组织人手和古罗马那边的人大干一场。但是光头哥临阵倒戈,我爸被他们狠狠欺辱了一番,瘸了一条腿,此后娱乐城麻烦不断,生意一落千丈,小姐们都被挖走。
树倒猢狲散,爸爸亲自经营,招来街边流莺,由姐姐管理,想要东山再起,却又有心无力,原来火极一时的娱乐城慢慢变成了一个低端老头乐场所。
新鲜水果换成干货,灯光越开越少,招牌也灭掉一个字,门口水池里的裸女雕像肩上的罐子不再往外倒水,荷叶枯萎,只剩下淤泥,倒在舞池地板上的啤酒瓶越来越多,踩上去会粘住鞋底。
为了活跃气氛,每天晚上爸爸都要搂着姐姐的腰带头走到舞池中间去跳舞。
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我问姐姐为什么要留下时,她让我不要怨恨我的爸爸,那天一龙用我的一只手做威胁,毕竟是爸爸的人先在他们的地盘上闹事,总要给出一个说法,是姐姐自己主动同意,并且说服了我的爸爸。
姐姐跟我说完之后让我不要因此感到难过,说麻烦是她招来的,那个决定对我爸和她自己来说,其实都不算什么,只是他们一辈子成千上万个夜晚里并不重要的一晚。就像爸爸和人摇骰子输了,她就会替他灌下一瓶啤酒或者脱掉一件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会输得这么惨。
高寒悄声和我说完娱乐城的落幕,见我没有任何反应,骂我冷血,确实,所有卑劣的词语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姐姐穿着囚服站在那里等待宣判,我却掏出一个速写本如实勾画。
娱乐城落败的那一年多,我准备参加艺术高考,报了一个美术培训班,开始学习油画。隔岔五,姐姐会陪我去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写生,帮我支起画架,帮我挤好颜料,她从来没有叫过我少爷,却把我当作真正的少爷那样侍候。
小树林里四季分明,去的时候总是晴天,便觉得一年到头都是晴天。
记不得都有哪些树,只记得画下来的感觉,有疏有密,有松有紧,有高光,有亮部,有暗部,有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有层次分明一点也不沉闷的灰暗处。
赭石勾稿,先深后浅,群青、钴蓝、酞青蓝,天蓝;墨绿、橄榄绿、草绿、嫩绿;土黄、中黄、淡黄、柠檬黄、深红、大红、玫瑰红、朱红,层层叠叠,互相调配,无穷无尽,斑驳的阳光和日复一日好似也无穷无尽。
树上有蝉蜕,树林外边有片沼泽地,边上立着警告牌。来的时候,去的时候,我们都沿着边上的小土路走,两旁有芦苇,有柳树,有龙须草,还有成片成片看不到头的水葫芦。我和姐姐说那个也叫做凤眼蓝,是她喜欢的名字。
我们只在晚上去过一次那里,走过无数次早已如履平地的路突然变得蜿蜒曲折,我和姐姐抬着一个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牙在乌云之间穿梭,忽隐忽现。
盛夏时节,所有的虫鸣声却突然全都销声匿迹,远处有车灯扫射而过,我和姐姐便放下编织袋弯身蹲下,树林里的雾气翻滚而出,漫过我们的脚踝向沼泽地深处蔓延而去,凤眼蓝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颗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那个夜晚一直屏住呼吸在静静地看着我,编织袋里是我的肥胖的爸爸的尸体和一尊关公像。
爸爸说要去找几个朋友谈事情,娱乐城歇业一天。晚上洗过澡之后,我和姐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新买的《泰坦尼克号》DVD影碟,我早已看过,她却从别处听说,想看,让我去音像店买来,是中文配音。我给她提前备好了纸巾,她说自己铁石心肠,都没给自己掉过眼泪,更别提别人了,再悲惨的事在她看来,都不是无法接受。
我问她既然那么确定,为什么非看不可。她说,“听说是个很伟大的爱情片。”
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爱情,她想看我就陪她看。
看到露丝脱光了躺在沙发上让杰克给她画画时,我和姐姐的目光不自觉碰到了一起。
一开始只是调侃,她问我在画室里有没有画过女人体,我说老师们有组织画过,但把我们未成年的都排斥在外。
电影还在继续,姐姐问我,“想不想画下姐姐?”
我强装镇定,把双手紧扣,互相挤压,“在哪里画?”
“就在这画,我还可以看完这部电影。”姐姐说。
等我支好画架,姐姐已经把自己脱光重新躺回到沙发上,保持着和露西同样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屏幕荧光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像是染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