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想要去看清时,会在幻觉里出现幻觉,姐姐把脑袋靠在我的背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硬币在她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
最终,我还是再去了一趟姐姐所在的监狱,向她坦白一切。
姐姐老了,也胖了一些,齐耳短发上出现了白发,显然在进屋之前,她努力了很久,想要将它们藏起来。
她已经知道我的事,在我消失半年之后,她就找到狱警,拜托她打听我的事情,开口就是责怪自己,说当初不该教我。
我知道,姐姐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接受的惩罚多于她犯下的过错,她也很高兴地和我说,因为表现良好,高寒也在外面为她提出新的申诉,她的减刑申请已经通过,改成了十五年。
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开心,完全没这方面的感受。
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减刑这种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当时也感觉到了,自己把话题移开,移开之后,就没有话题了。
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最早给我变的那枚硬币吗?它去哪了?”
“硬币,什么硬币?”姐姐说。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让它在我手背指缝间滚动,然后反手把它握住,再摊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和我说,“那枚硬币在你爸爸的口袋里。”
我点点头,和我猜的一模一样,但她不应该说出来,我伸出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举起来看着她。
她没有伸手凌空指点,紧紧握着电话,“马路,我给你高寒的号码,你去找他吧,他能给你一份工作,姐姐以前从未求过你,听姐姐的话,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笑已经变成了悲伤的代名词,大多数人的微笑,仅仅只是为了保持一份体面,或者,为了一份能持续下去的工作。
分手时要微笑,吃亏时要微笑,尴尬时要微笑,道歉时要微笑,被责骂时要微笑,被人嘲讽时要微笑,无所适从时要微笑,杀人时,要面带微笑。
在这个非白即黑的世道,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一个灰色的人。
我是个灰色的人,很早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全身裹满泥浆。我是个小偷,是个美容产品推销员,知情不报,教唆敲诈勒索,我还是个杀人犯。
“微笑。”
水龙头有点生锈,一直在滴水,我伸手将它旋开到底也只有从边缘处滑落的细流,指缝紧拢,接满一捧水要等上一会时间。
我盯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镜子上有层层叠叠斑斑点点的水渍。刚搬进来时,我洗擦了很多遍,没有任何效果。跟着一起放弃的,还有永远扫不干净的墙角落灰和墙上留下的空白印记,依稀可以判断出海报、照片、挂钩、彩带、门框上的刻痕,还有一个大大的囍字,靠着双人床的那两面墙也被不同的枕头被褥染得花花绿绿。
这个小套间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住客,从小孩到情侣再到濒死的老人应该都有,我闻得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人味气息。
我没办法住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心里有阴影,总担心他们半夜会把我团团围住,睡得不安稳。
搬到这里之后,其实也没有多大好转,依然会经常做噩梦,只是起码吓醒后可以大口喘气,可以在房间里自由走动,可以坐在马桶上好好睡觉。
水已接满一捧,我尽量弯腰低头,让这捧水完完全全地扑在脸上,如今最满意的也只剩下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明晰,指甲修得平整干净。
旋上关不紧的水龙头,用一方白毛巾轻轻擦干净手之后,我抬起头继续看着镜子,举起双手整整浅蓝色衬衫的衣领,正了正红色领带,把挂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撩上去,捋平。
“微笑。”我开口轻声说话,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用两个食指把嘴角往上顶了顶,随后转身,拿起放在饭桌上一个黄色笑脸符号的徽章挂在胸口处,把有摩托车电子遥控器的钥匙串塞进裤兜,拎起一个黑色公文包,走到门口处,左手扶着门把手,低头穿上一双橡胶底的黑色假皮鞋,拉开插销,旋转门锁,开门走出。
楼道里堆满杂物,潮湿昏暗,到处都有散发出异味的垃圾袋,顶上每个角落都有蜘蛛网,上面站着蚊虫的尸体,却不见蜘蛛的身影。
我顺着台阶快速往下走,心中默念口诀。
6——观察。
5——跟踪。
4——搭讪。
3——判断她的爱好习惯,消费水平。
2——自然,永远的路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