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如今满月了,还是如此,见了生人便扭头躲闪、哭闹起来,哭得又低又慢。
客人自然不会说难听话,可瞧着脸色便知道心里是作何判断,螽羽见多几次,心中难免悲郁。
螽羽身子受了损伤,本来也只是将将愈合;身心俱疲,夜夜以泪洗面。
每次听到孩子一哭,她也忍不住落泪。
孩子喝了奶便睡下去,可她辗转反侧,伤口又痛又痒,一压一碰又是流血不止。
后来夫人另辟了房间,不顾螽羽的情愿,让婴儿和乳娘搬到院子对侧居住。又亲自晚上守着螽羽同睡,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螽羽的梦魇和郁结。
百日宴时,张府大摆宴席。
这是螽羽在初有身孕时曾常常盼望的日子。
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并不如自己当初所预想的那般喜悦。
是,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孩子好歹挺过了百日,如今四肢舒展开、皮肤不再泛紫红色,望之也是玉白可爱、粉藕一般的婴孩了;螽羽也总算可以如常下地走动,更衣??行圊时腹中不再痛如刀绞……
然而,日子一晃便已是晚秋了。
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
蛐蛐儿的叫声在草丛里一阵阵长鸣。
她被敬了好几杯酒,喝得面色泛红,靠着身后的窗棱吹风,看夕阳一寸寸往下落。
婴儿在屋里啼哭,来吃席的孩子们打打闹闹,绕着桌子来回跑,发出尖锐高亢的笑声。
屏风后头奶妈抱着安哥喂奶,哄了很久却也还是在断断续续哭喘,有人开始问“安哥怎么了,怎么一直哭”,螽羽醉了,并不想挪动身子去看看,她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夫人不在。夫人到外头去应酬男眷了。
春安的哭声一阵阵的,像蛐蛐儿。螽羽想。
这时候钱氏抱着她去年生下的儿子张春昌站起来,往屏风后头走过去。
螽羽看见了,这下也只好打起精神撑起身子。
螽羽走到屏风后头,看到钱氏正拧着怀里儿子的鼻头:“阿昌,你就把稻草鸡送给安哥玩嘛!难得安哥喜欢。娘回去再给你编几只新玩意儿就是了。”
原来是春安抓住了春昌的玩具,一边摆手摇晃听鸡肚子里头的铃铛声,一边咯咯笑起来,不哭了。
那是用稻草编成的动物玩具,里头裹着几枚铃铛。玩起来比那些闷声的布偶好玩,又不比拨浪鼓那么吵闹。
钱氏见了螽羽,笑道:“这是我娘家老乡那边的做法,土玩具,没想到安哥也喜欢。安哥应当是嫌里头太闷了,抱出去走走兴许开心些。”
“您是哪里人?”
“北方来的。离这里远着呢。你也是北方人是不是?”
螽羽点点头。
螽羽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和钱氏说话。
上一回面对面,还是在堂前挑选布匹时被钱氏嘲笑出身。仿佛隔世经年了。螽羽不再害怕钱氏那对鲶鱼须似的又细又长、四处刺探什么般的眉毛,不再感到自己被那双刻薄凌厉的三白眼睛一刀刀刮着。如今钱氏把她当做一位张家的“太太”相待了。
螽羽跟着钱氏,让乳娘抱着春安一起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昌哥已经快要一岁,能牵着母亲的手走路了。
他跑到草丛边玩,拨开草叶去找小石子儿和小虫子。走路时还颤颤巍巍、一颠儿一颠儿的,蹲下来也摇摇晃晃,老虎鞋脑袋上的小铃铛叮叮响,很是可爱。
若非螽羽生下了遗腹子,这个孩子或许就会过继给夫人老爷做张祐海的儿子,将来继承张祐海的香火。
——太太会喜欢这个孩子吗?螽羽不知道。
这个孩子活泼可爱,身体康健,见人便咧嘴笑,毫不露怯。
“我们家金哥如今岁数大了,不可爱了——幸亏我又生了昌哥。哎哟,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呀,可惜咻得一下就长老高了,跟竹子似的。现在我拧他耳朵他都不怕,根本管不住那个混小子!但是长大有长大的好处,你瞧我家金哥如今就已经能帮忙……”
钱氏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喋喋不休。
螽羽望着躺在乳娘怀中、抓着稻草玩偶的春安。春安这会儿不哭也不闷着发火了,眼睛像秋水似的晶亮,里倒影出一朵朵橙红的火烧云,不时发笑、伸手去空中抓。
她心中突然涌出许多柔情,上前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抱着。
她没抱过几次孩子。这回将他放在臂弯里,觉得他似乎重了不少。
螽羽有些内疚,心想如今自己身体已逐渐好起来了,也该将全部心力放在春安身上多加看顾、亲手抚养才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本应以取悦主人为要务,可如今已经没有需要服侍的男主人了,照顾好老爷夫人的子嗣是她今生最大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