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它张口衔住杜阿七的腰,随后高高跃起,仿佛一阵山风那样,踩着树木的枝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旋即消失在灰白的雾气之中。
不久后,太阳升上高空,浓雾消散。
林中只留下夫人、螽羽,一地血腥的尸身和那架遭到劫掠的马车。
夫人离开螽羽身边,走到马车边上。
“真是糟蹋东西。幸好拴在了一棵大树上,不然这马也不知道要吓跑到哪里去了。”夫人说着,伸手摸了摸那匹马瑟瑟发抖的脖颈。
夫人的语气和举止是那样自然,仿佛螽羽只是在夜里做了个噩梦,如今梦醒了,天亮了,又可以启程了。
树冠间传来鸫鸟无忧无虑的鸣叫声。
“过来吧,蝈蝈。我带你回家。”夫人说。
【拾伍】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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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坐在前面赶马,动作很熟练。说不定夫人连骑马都会。
夫人到底有什么不会的呢?
马儿惊累了一夜,走得慢。
夫人似乎也不着急,就这么慢悠悠地赶着车。
深林里静寂无声,仅偶有野兽踩过草丛灌木发出的簌簌声,鸟儿振翅飞起的声响,虫鸣声,和夫人漫不经心哼着的小曲。
螽羽缩在车里,不自觉往四周树林的阴影里张望。
“太太……太太,”螽羽忍不住问,“若是再遇到山匪可怎么办?”
“怎么办?”夫人只笑笑说,“不用太担心,剩不下多少个了。”
过了会儿,夫人又开口道:“你们还算好运。没有路过更前些的那个村子吧?”
“村子?没有……我们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
“那个村子已经一个活口也没有了。房子也都被烧光了,只留下一片片灰烬。”夫人说,“你可想而知,老爷在外头做生意不易。”
螽羽没想到夫人会突然讲起老爷的难处来。
夫人自顾自道:
“航江省一带自古以来重商少匪,可也不是没有饥民暴动纠集流寇烧杀掳掠、焚屋焚仓的旧事,官爷们政以贿成的嘴脸也……而外头就更不平安了,做生意要将货物财物平安运抵、互惠交易,其中的人命风险、损耗开销,其实难以计数——”
夫人这么说着,目光似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若是物资被抢夺,怎么办?若是佣人被掳掠,怎么办?谁去谈判?花多少赎金?如果老爷一并被绑票,谁拿主意?一地百种税,一庙千尊佛,如何一一伺候?……如今光景确乎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救世济民?他有那个能耐吗?又凭什么要他来出这个力?高官显爵、皇亲国戚,都是吃白饭的?”
夫人喃喃自语。
——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夫人是这般记挂于心,担忧着他的安危,仿佛老爷与她是一体的;危险近在眼前时,她也想着他遇到这些事时会如何应对。
独自一人想啊想,想啊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寒暑冬夏,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过来了。
此时的夫人特别像一个“人”。
而昨天夜里的夫人……那不是妖怪,又会是什么?
她不像螽羽那样弱小,不像螽羽那样恐惧,她看到人的尸体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看到一地被咬死的鸡鸭。那是一种残酷、冷漠、血腥的眼神。
可总归……那种眼神并没落在螽羽身上。
螽羽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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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回到张府后,生活一切如旧。
偶听小人们嚼了几句她同夫人驾车夜归的舌根,很快也无人再提起。似乎夫人做什么,旁人都不见怪的。
加之流寇肆虐的事,人人自危,心思都在剿匪上。
且说防匪的安排:镇长组织了巡防,每家每户派一名男丁轮流巡夜;夫人也有自己的吩咐,将张家庄子上的劳力分成几个班子,一班照常生产劳动,一班白日里便拿着铁锹铁铲在四周巡逻,一班值夜。
县里的官兵也调过来一支队伍,奈何无处驻扎。
最后又是张府拨了半边院子出来,让官兵们暂住下来。
又过了月余,听说境内已没有外匪的出入消息,驻守的官兵也得了令,吃饱喝足拔营回城。在此期间官兵们的生活起居花销,都是张家出的钱;听说临行前又“程仪”了几千两银子,那些兵爷才肯动身。
官兵如此懒怠贪腐,可想百姓民生之苦。
至于螽羽——
也不知道是夫人摆平了省城别邸发生的事,还是池三爷的那位酒肉朋友只是喝醉酒睡了一觉,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亦或者那也是一场梦魇而已。无人再提起此事。
她身上的淤伤也已退去颜色了。
要说除此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与从前不大相同,那便是东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