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太太!怎的对我们来说倒成好事了呢!”
夫人这样一说,围在厨房里的下人们纷纷挑起死鸡来。
那些没死透的鸡被人一翻弄,扑腾着翅膀挣扎,顿时血滴羽毛乱溅,又把螽羽吓得不轻。
“来吧。”夫人面不改色,冲螽羽招手,“我来教你怎么给鸡放血、拔毛,怎么开膛破肚分内脏、剔碎污。今天不能处理完五十只,可别想着休息。”
——螽羽虽说从宦官女子下落成最最遭人不齿的妓女,又赎身做妾,委身为婢,可在来到张府之前从未干过重活,更别提亲手处理死物。
她提着温热的死鸡,浑身都僵住,不知该怎么办。
她发觉自己从没真正想过,那些端上桌子喷香美味的肉食,原是活生生的东西,在刀下死了,污秽腥臭,鲜血淋漓……
骨头又那么硬,肉也那么韧,怎么都割不开来,仿佛死了还有鬼魂攀在皮肉上求生哀嚎似的。
螽羽忍着恶心,感到胃里早上那点吃下去的早饭在喉咙口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偏头,吐在刚刚拔完的一堆鸡毛上。
夫人眼疾手快,把装着死鸡的盆子踢开,避免鸡肉被呕吐物弄脏。
几个厨娘厨子见了螽羽的丑态,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也笑了,用被鸡皮鸡油粘得油腻腻的手拍她的背。
接着便如此一连串一连串烧水拔鸡毛、剪刀开鸡肚,去爪去喙、内外抹盐……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厨娘煮了一大锅鸡汤面条端给大家。夫人也在小凳子上坐了,接过碗就吃起来。
螽羽被厨房里的血腥味、鸡棚味闹得反胃,心里更是委屈——看着自己一双芊芊素手如今沾满油腻,还被斩断的鸡骨头碎片刮出了几道血痕。
她原以为自己一口汤也喝不下去。然而在夫人的几番注视下,螽羽只得夹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吸附在面条上的金黄色鸡汤鲜香扑鼻,新鲜的手擀面条筋道滑润,这一筷子面呲溜就钻进肚里去了,竟美味得出奇。
一口接一口,没一会儿也真吃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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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所有死鸡处理完毕,夕阳西斜了。打来一盆盆水冲刷掉地上的血污,血水流出去,将整个院子都浸湿了。
橙红色的夕阳斜晖照在上头,血水像是暖融融的一条条小河。
夫人带着她回院子里吃饭。
螽羽与东东南南坐在一旁小桌子上,这回是真累坏了,浑身疲惫没有胃口,勉强塞进几筷子,便趴在桌上睡着了,都没心思多看老爷几眼。
再醒来时,迷迷糊糊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
屋子里烛火点起来了,火光在她眼皮上轻轻跳着。眼皮沉沉,眯缝着睁不开,只看到东东和南南坐在熏笼上玩七巧板。
夫人和老爷在更远些的地方轻声说着话。
她听到夫人说:“……你到底拿这么多银子去使什么?别是被人给诓了。”
“还是走之前的路子送到边境去。”
“修长城?修修修,没完没了地修!官家要募兵要修墙,你干嘛非凑这个热闹——”
“……今非昔比,如今也不单单是北方军民不定,是举国上下都越来越不安宁了。我们想过安生日子,不就得想法子做些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小娥……”
——小娥?看来小娥是夫人的闺名。
“你不就惦记着那些禽兽官袍、纱帽皂靴,有天也能穿在你身上么?”
“唉,那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们走通了大学士的门路,圣上都听过我的名字了呢。”
“瞧把你美的!”
螽羽迷迷糊糊听着,想起老爷在京城时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老爷无论去什么地方,身边都呼啦啦围着一大群人;老爷站起来给人敬酒,后面就乌泱泱哄起来一片捧场之声。
螽羽在京城时,还没见过张祐海,就已常听人说起这位来自南方的巨贾新贵“财神祐福金银如海张老爷”的故事。
张祐海是新一代皇商,也是皇帝继位以来任命的第一个平民皇商。
张老爷每次进京,京城大道上便行起一辆辆宝马香车,宝珠美玉、绫罗绸缎、香木奇葩、珍禽异兽,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拉进宫门。
——在那里的老爷和在这里的老爷,似乎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
在这张府后院里,老爷总是安安静静坐着躺着,懒懒地说笑,慢慢地吃茶。
螽羽从前常同妓院里其他姑娘们一起被叫到官员富商们府上弹唱伴宴,也见识过诸多豪奢朱门;而张府在其中对比来看,并不算多么奢靡堂皇。
或许因为老爷白手起家,本性仍然崇尚炊粱跨卫的俭朴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