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要下大雪,咱今天提前放学。大家赶紧回家,周末别出门乱跑,在家待好了,注意安全。知道了?”
“知道啦!”
室内响起声浪,人群蠢蠢欲动,老师刚从前门离开,所有人都站起来收拾书包。
闵语智看着群众演员似的学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闯入了别人的记忆,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发觉自己对韩韫的过往几乎一无所知。
没有人生来就是“母亲”,这个角色都是被塑造的。韩韫的大半个人生明明不是以“母亲”身份度过的,而身为孩子的自己却把她拴在“母亲”身份里,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自己当妈。
太可笑了,闵语智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好蠢。
“还不走啊?”崔悟凡背着黑色斜挎包过来,好像报童一样,
“哦,走。”闵语智把桌洞里的东西随便往包里一塞,走出座位。
她先来到黑板旁边,墙上钉着生锈的铁钉,钉子上拴了根毛线,下边挂着巴掌大的日历。每过一天,日历就被撕去一页,现在只剩薄薄几张,她摸了摸薄到能透出下一页的纸,今年要结束了。
1995年 己亥猪年 12月8日 星期五 宜理发 忌搬家
她还要往下看,一双小手伸过来,把她正在看的这页撕走了。
“哎?”
“你还要看?”女生问。
闵语智一扭头,是个面容乖巧的大眼睛女孩。
“不,不看了。”
吴思媛把纸揉成一团,轻轻放进垃圾桶中。
“思媛!走啦!”
一个女生在教室门口朝这喊。
吴思媛?闵语智强忍住才没叫出声,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盯着少女时代的吴思媛。
活泼的背影、懵懂的眼神,现在的吴思媛能料到三十年后的生活吗?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再次进入高一八班吗?
吴思媛的两张面孔在闵语智眼前逐渐重合,总有一天,闵语智心想,自己也会步入中年,经历磨难、病痛、分别,到那时,青春不复存在,活力无迹可寻,还能像如今一样酣畅淋漓地活吗?
中年版本的“自我”在闵语智眼前开始勾勒,这是她第一次具象地思考未来和以后。
靳娟娟动作豪迈地过来,用肩膀轻轻顶她一下,“回家吧?”
“走。”
闵语智条件反射般答应着,但不知道往哪儿走,姥姥姥爷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韩韫从没带她去过所谓的“老家”。
要是家里人来接我怎么办?闵语智惴惴不安,但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出了校门,靳娟娟四处张望,“你哥又没来接你……真不是东西……”
我哥?
“妈,你怎么连张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
两年前的春天,闵语智在帮韩韫种芭蕉,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穷,没钱拍。再说了,我小时候也没什么好纪念的。你姥姥姥爷走得早,我都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儿了。”韩韫蹲在地上,头也不抬。
“你不是还有俩哥哥吗?”
“早就没着落了,”韩韫带着棉布手套,一点一点往坑里铲土,“我上学的时候,他俩就走了,然后再没见过。”
“你不想他们?”
“不想。”韩韫干脆利落地给出了回答。
闵语智回忆起舅舅的存在,脸色变得僵硬。
靳娟娟的爸爸骑着绿色三轮车来接她,顺便把闵语智接上了,俩女孩坐着马扎子,缩在车兜儿里,靳父宽阔的身板在前面给俩人挡风。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彻底暗了,三轮车进入村落,在刷着白水泥的房子旁边停下。
靳娟娟翻身下车,“我爸送你回去,我就不跟过去了。”
“不用,别麻烦了!”说完,闵语智后悔了,她根本不知道“家”在哪儿。
“别客气了!”靳父的嗓音厚重又沙哑,闵语智甚至能从声音里看到他的笑脸,“反正也不远,坐好啊!咱出发!”
此时的闵语智下定决心,要是能见到舅舅,一定要问问他们,离开家之后去哪了。
大大的车轮转了好多圈,雪花穿过头顶的风,像羽毛般停在闵语智的鞋上。
“韩韫啊,”三轮车突然停了,靳父颤抖地指着前方,“你家,那是怎么了?”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红色机械臂正在上下运作,滚雷似的巨响过后,闵语智看到黄沙飞扬,一面墙化作一地碎石。
闵语智跳下车,被一个裹头巾的黄牙女人叫走了。女人的语速很快,话里大意是:你哥把房子卖给我了,我要拆了重盖,我不知道你哥在哪儿,别来问我,识相的自个儿找住处去吧。
雪越来越大,女人搓着手回屋里去了,闵语智转身往来路方向看,靳父还在那里,一只脚踩着脚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