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上走,乱石参差树影摇曳,诡异阴森,横竖看着像民间的乱坟岗。不由得让人怀疑当年老安邦侯要下这块地想打猎纯粹就是个噱头,就是为了天儿好时裹着山羊皮袄歪在北边儿的山坡上,吐纳着草皮甘洌清甜的气息放马发呆。
送礼的人最喜欢礼看起来贵重实则不费银子但显得情谊很重,那么一坨无人问津的荒山包比起真金白银来,性价比高低立现。 陛下侧身询问皇后:“梓童,先帝是不是早就将大广苑赐给安邦侯府了?”
孙皇后恭顺颔首,“回陛下,正是,先祖天顺元年就下旨了。”
秦宁心尖儿上暗暗冒起一股小黑烟儿——装什么代代相传的假大方,后来还不是又要回去了。
可心里再不老实,五体还是很恭顺地又投了一地:“陛下,大广苑与祖父有些渊源,遇安斗胆相求,聊以追思先人。求陛下恩典!”
提及追思先人,皇帝不由得想起了老父亲,心下黯然。但离开凤仪宫摆驾御书房时,陛下心情还是比来时舒畅了些许,这份舒畅的表现形式也很直接,令宦官首席福似海送秦家姐弟俩出宫。
宫里的青石板路静谧而悠长,福似海这趟差办得恭敬,因他已经把安邦府的这位大小姐直接从他小本本里的红榜预备役,挪到了正主儿名单。
一番真情流露,秦宁所求之事顺利达成,临了还有一「不情之请」,孙皇后兴致又起,她来了她来了她是不是终于要悔婚了?孰知这小娘子只是恳切道:“求陛下百忙拨冗御笔亲题大广苑匾额”。
是皇帝就喜欢到处御批以显示自己内外兼修的业务水平,要不某些盛世皇帝也不会把自己个儿的印章盖成文物界的牛皮癣。面对豆蔻少女凭空创造出来的炫技机会,陛下那自然是当仁不让,挥毫泼墨,「大广苑」个大字一气呵成,呵完了自己先独自赏析了半刻,嗯~白璧微瑕,提笔重来,才郑重赐下墨宝。
都是马屁精,但求拍得不做作且有意境,福似海心下啧啧。眼看宫门越来越近,秦大小姐牵着弟弟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多谢老丈相送,车驾就在宫门外,您请回吧。”
「老丈」这一称呼一出来,福似海的拂尘一滞。
平凡人最盼望的自在,大概就是活在人世有一种不被视为异类的融入感。行走于天地之间,做什么都不会引起他人多余的好奇,去哪儿都不会招人审视,和芸芸众生无异。
宦官福似海做梦都想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子拉碴一身臭汗地从田间地头返家,路过村口的市集,称上满满一荷叶的酱肉,到家和自家婆娘围坐在桌案上,慢慢悠悠儿地吃一口喝一口。
金榜题名马上封侯这些人生大幸事,他想都不敢想,那些是正常男人才能肖想的事。做到御前内侍如何,休沐之日私服回他京西的那个宅子,一路上还不是会被人似有似无地多看几眼——终日点头哈腰从来都绷不直的脊背,跟身形年岁不相称的光溜溜的面皮。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是「胡四海」——老胡家多了一个纵横四海的真汉子。刑余之人,不配再叫这么英武的名字,他被抹去了真姓,成了为主子招财纳福的奴才。
这些年,他从别人口中的「小福」变成了「福爷」,手底下的孩子们尊他一声「福公」,但殊不知正这个「福」字,桎梏他一生。
偏偏这安邦府的小娘子,素昧平生的,坦然喊他了声「老丈」,如同遇到了市井中一寻常长者。
秋风瑟瑟,夕阳给宫门刷上了金灿灿的一道线。福似海深深一揖,跟秦家姐弟作别,“大小姐折煞老奴了。”
秦宁躬了躬身子,“老丈不必客气,今儿要不是先祖末七,我们姐弟也轻易不敢进宫。喏,”,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颗悬珠塞进了福似海的袖兜,“夜里当值,这珠子戴在身上可避蚊虫,十分暗处还可将就照明。”
福似海一惊,连连退后,“这万万使不得!此乃小公子心爱之物,老奴岂敢擅专!”
秦宁用袖口一挡,“不必推辞,这玩意儿靖儿多得是…”若有若无地,福似海竟听出了一分不屑,话音未落,秦靖还挺配合,一口气噼里啪啦地从两边裤兜里头掏出了仨~
福似海三条抬头纹垂下了脑门儿,敢情当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就是吞不下那口气,不乐意给二公主。秦宁轻声细语道,“这深宫大院,承蒙老丈一路照拂,聊表一谢。”
日落余晖越过高墙,将姐弟俩的背影打在青砖上。捏着袖兜里的珠子,福似海隐隐有感,来日方长,这秦家的小娘子不简单,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过得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