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歌(9)

她却问我:“这也是殿下的旨意?”

我反问她:“若不是本宫的旨意,你就要撒谎,可你就算不答,本宫也查得出来,但是本宫有些好奇,这种事有何好隐瞒的,入了宫做女官,除了陛下赐婚,到死都不得成亲,有无子嗣有何区别。”

端坐在床畔的谢灵仙放下刚刚端起的药碗,看着我的眼睛,嘴边的笑意有些玩味。

她一身白色衣袍,举手之间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真真是皓腕凝霜雪,我顿时觉得喉咙有些痒,她这模样像极了不可亵玩的白莲,我刚要伸手,她似猜到我要做什么一般别过头去。

谢灵仙道:“殿下以为我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伤心?天伦之乐子嗣环绕与我不过尔尔,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殿下真是小看臣女了。”

她摇头轻叹,却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像是从鲛人嘴里吐珠子似的,把那些深埋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

她道:“告诉殿下也无妨,幼时父亲望我入宫做天子妾,我不愿将其打算告诉祖父,而祖父本就望我远离宫廷,便怒斥父亲几句,过后我父亲觉得心中郁闷,喝了许多酒,回房时见到在湖边的我,上来便辱我不孝,动手时不慎将我推入水中,那时春寒料峭湖水冰冷,我生了场大病,仅此而已,不过这也算是一桩丑事,对外便说是我失足落水。”

我记得谢灵仙她父亲。

谢珩长子,科举落榜,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漂亮事没做几件,威风耍了不少,还因此被父皇在朝中拿来数落谢珩教子无方。谁曾想谢家还有这样令人嗤之以鼻的龃龊。

科举落榜是本事不行,如此便是枉为人父。

这天下大部分人,不论贫富,到了年纪都会嫁娶,生育子嗣,养大成人,奉承天地之道而已。这人人都可做的事,他都能办砸成这样,真是做什么都做不成,还要拿孩子撒气的废物。

我哂笑道:“本事小,脾气大,谢珩聪明一世,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谢灵仙语气冷淡:“毕竟是长子。”

我问她:“你就这么把那些老匹夫忍下来了?”

谢灵仙看起来冷静的很,也没有用孝道搪塞我。

她道:“臣女不得不忍,我父亲是嫡子,也是家中长子,他可以不学无术,碌碌无为,可是只要不把谢家的面子丢尽,谢家不会不护着他,而我因为落水身子孱弱,也不必掺和选秀,将谢家重新推到前面,这对谢家而言,不算坏事。”

谢灵仙吃穿用度都不曾短缺,也并不奢侈无度,常年待在谢家也未曾游山玩水,能触手可及而迫在眉睫的便剩下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婚事。

谢灵仙道:“想来殿下已经想到,臣女用这件事换来什么,那便是凭自己眼光挑选夫婿,他是个病痨鬼,本就活不久了,臣女无意害他,但因这婚事而生的奔波劳累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后死在了洛阳城外。”

我道:“往事如烟,不必再想,今后就在明烛殿陪着本宫,除非本宫请旨将你废了,你永远是北凉宫中的一品女官。”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精于算计,失了些人情味,谢灵仙这般倒像以身入局,虽如履薄冰却也收获颇丰。

我手头有谢灵仙的起居简录。

长女谢羽,讷口少言。

羽自幼丧母,无同母手足,久居姑苏久病而药石难医。喜书画,善琴,姑苏一带无人媲美。

如此乏善可陈的生活,倒是和我有些相似,只是这真病,还是她借此避世静养,还有待考究。

这个人看起来毫无野心可言,但事实往往不是人们用眼睛看到的那样。

我们是一类人,甚至相似的经历。

我很确信这点。

若我是她,真要图个父慈子孝,这面子在外,那必定要把里子闹翻天,若是能给那老畜生留半条命算我萧蕴仁慈。

而她屈居我身下,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做了棋子,毫不怜惜地掷于棋盘之上。

我留住了她,她亦不用困在相夫教子中,似乎是两全其美,但我们都对彼此没什么仁慈。

可我们未曾拜过天地高堂,只是做些鸳鸯交颈的戏码,又何谈什么仁慈。

谢灵仙趁我沉思时已经把药喝完。

她微微蹙眉,连糖块都不用含,便又面不改色与我交谈,想来已是习以为常。

我幼时也不是全然无病痛的,但那时我母后还在,兄长也不像现在这般忙碌,我但凡有些痛处,母后便会日夜守在我身边,兄长只要了了课业也会来明烛殿,一口一个小青罗。

如今不也是对着空荡的明烛殿习以为常了。

汤药将她额头逼出一层寒意,谢灵仙柔弱无骨般倚在榻上,我将她手里的丝帕抽出来,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意,我背后的发髻都落在了她怀中,谢灵仙拿手指勾着我的发丝,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问她:“笑什么,难道是因为本宫太体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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