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寒无意听见这番对话,脑中轰地炸响一声闷雷。
她们在说什么?
可是在说,叶颂楠根本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那他是谁?他从何而来?他的生身父母又在何处?
既然他不是叶颂楠的儿子,那么他与薛良玉之间,岂非毫无血缘关系?
那么他这一路走来,饱受摧残折磨,举步维艰,以手刃薛良玉为目标,煎熬了半生,又是为了谁在受苦?为了谁而沉沦?
耳边嗡嗡声响个不停,恍惚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男孩阿成走来,抠抠脑袋,满脸疑惑望着他唤了一声:“大哥哥,你在这干什么?”
灶房内的二人立刻噤了声。叶惊寒颤抖着伸手,刚触及门帘,又忽地怯了,向后退开两步。
阿成不明就里,把门帘一掀,冲里边的人喊道:“娘,我饿了!”
婆媳两人在看到叶惊寒的一刹,显然乱了方寸,什么话也不说,不迭背过身去忙起了其他。
叶惊寒心下压着一团火,在二人这样的态度下,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入灶屋,朗声质问:“你们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哎呀,璟明,你别听她胡说……”老妪摆出一副劝慰的姿态。
叶惊寒却不愿再听。
他心乱如麻,不知自己究竟应当愤怒,还是伤心,可这婆媳二人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连事情全貌都未可知,他又该如何追溯源头?又该以怎样的心境面对这一切?
冯大婶被他满眼猩红的血丝吓扔了锅铲,直往后退:“这这这……这不是我说的呀……”
“到底怎么回事?”叶惊寒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颇为艰难。
“你亲娘也是个可怜人,遇上贼匪劫道,和家里人失散,又受了伤……咱们这种地方,哪有人医得了她?”冯大婶说这话时,婆婆就站在对面,直冲她摇头,可话已出口,又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仍把眼前人看作多年前那个灰头土脸,瘦瘦小小的怯懦孩童,继续说道:“你亲娘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谁也不知该把你往哪送。楠姑一个人,谁都瞧着可怜,她把你认作她的儿子,旁人也不好说破,就这么将就着……将就着……错了也就错了……”
“那她自己的孩子呢?”叶惊寒近乎失控,声音已全然走了调。
“大冬天的,还下着雪,掉进那么深的洞里,哪个刚出生的孩子活得下来呀……”老妪小声嘀咕了一句。
此言一出,叶惊寒的身子倏地僵住,一时间天旋地转,往事幕幕夹着千头万绪,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他快喘不上气。
他盯着冯大婶的眸子又冷了几分,不经意晃过杀意,那是多年舔血生涯烙在他骨子里的印记,是他的过去,他的伤痕,他最不愿示人的阴影。
可这一切,终他此生,已无法抹灭。
他控制不住郁愤,也不忍滥伤无辜,掌中劲力无处宣泄,重重拍向土灶。
伴随着一声轰响,泥土、碎石四散飞溅,吓得灶屋里的二人尖叫着躲去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再抬头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形。
第68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三)
盛夏的黄昏很长,长得霞光染遍了层云,仍像一团团火焰似的烧上重霄。火光蒸干了云雾,也蒸干了萧索的小村,蒸得人困乏无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走在荒芜的山道上。
叶惊寒茫然走上山麓,看着错综复杂的岔道,忽然顿住。
北地的山,野草漫生,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惨淡荒凉。
儿时曾困住他脚步的荒山,今日又一次困住了他。不同的是,当年的他年幼力薄,虽有高飞之心,却翻不过陡峭巍峨的山头;而今的他,却被困在别人的生命里,所行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作为他人而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忽觉口干舌燥,一路狂奔而去,疯了一般四处找寻水源,直至夜幕来临,才在山坳中找到一汪被砂土污染的泉水。他不管不顾,一抔接一抔捧起,直往嘴里送。
混在水里的砂土和碎石割破了他的舌,堵塞着他的嗓子,他却毫无顾忌地痛饮着,直到被呛得作呕。呕出的唾液里裹着泥沙,混着浓稠的血腥味,越发令他恶心。
他似乎忘了手上还沾着污秽的泥水,直接将手指伸入嗓子眼抠弄起来。
不止这些肮脏的泥水,还有肮脏的自己,他通通都想吐个干净,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连同他自己,没有一件属于他。
叶惊寒弄得满手污血,忽觉胸中气闷,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再抬头时,交错纵横的泪已挂满了他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