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想着奶奶往里走。
抓住现有的东西很难,李菜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已经失去的东西。
她自己都惊讶。李菜进医院了,好像以前的噩梦都没发生过,捶着胸口,号啕大哭的日子已经是昨天了。
李菜冲进住院部,气喘吁吁地求助护士,冲到病房。
她看到大伯、大妈、爸爸和妈妈围在病床边,奶奶醒着,一副林黛玉似的衰弱模样,靠在离自己最近的大伯身上,嘴唇蠕动,说着些什么。
李菜快步走进去,刚好听到奶奶弱弱地说“我叼死他”。
不幸中的万幸,奶奶骨折不严重。她向来身体好,这次也是事出有因。
奶奶有个爱好,每天中午不一定要不午睡,但一定要出去打会儿麻将。为了和牌的事,她在麻将馆和一个中年人吵架。中年人踹了一脚桌子,把奶奶气坏了。年轻时,奶奶就不爱吃亏,如今老了,脾气更顽固,直接抄起拐杖,对着人暴打一顿。
打完出门,她被门槛绊了一下。骨折就是这么来的。
李菜来的时候,家里人连带医生都在劝奶奶,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不要总是这个脾气,万一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李菜检查了一下东西,发现他们的床位没有尿壶。奶奶的情况肯定下不了地,她去找了护士。
病人总是需要看护,大家分批次去吃晚饭。轮到李菜他们一家,刚下楼,李菜她妈就对着李菜她爸义愤填膺:“亏他们说得出口!他们要上班,我们去伺候妈。哦,那我们该的,妈不是他们的妈,他们不做事,我们必须受累?还说李菜离这里近方便,那玲玲还不用上班嘞,怎么不叫玲玲来……”
大人说话,李菜不插嘴。
大伯伯向来精明,陪护这种事,就算不想干,第一天还是要做做样子。毕竟是自己亲妈。
李菜她妈怎会看不透,也拽着李菜她爸留下了。病房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害得隔壁床的病人都犯嘀咕。
大半夜,李菜的奶奶鼾声震天。陪护的人都坐着,也没睡好。
李菜站在走廊上。
医院是充满分别的地方。
夜里也不熄灭灯光的护士站,屏幕上鲜红的数字,消毒水的气味,一模一样的房间门。
到处都是白色。对她来说,这种环境是一种暴力,无时不刻令她想起那个夜晚。爸爸在玩手机,妈妈趴着睡着了,李菜可以和他们说,但是,却又不知道这样说才好。
对于爸爸妈妈来说,她的痛苦太过纤细了,而且太过具体。李菜只能安慰自己,今天已经跨过了一道槛。
快到早晨,这个星期指标都完成了,李菜和老板请了一天假,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漱。那里有扇窗户。
她想打开它,但用力也只有一条缝隙。
安全考虑,医院有规定,每一扇窗户要么封死,要么就只能打开一部分。风吹不进来。
回到病房,其他人也起来了。留下李菜她爸陪护,其他人出去吃早饭,顺便到银行取钱。李菜想了一下,还要给奶奶买一个夜壶。奶奶用不惯医院那个。楼下商店就有。
李菜和亲戚们一起下楼,本来想从住院部出去,但门还没开,所以转到门诊部的前门。这样一折腾,天就大亮了。天气不错,还是个艳阳天。
他们说着话往外走。李菜说应该吃完饭再去买尿壶。大妈开了个恶心玩笑,又拿自己出门着急,穿了两只不同的鞋自嘲。一家人都在笑,其乐融融,一派和谐。李菜也笑。
太阳底下,李耀祖站在医院门口。
这里和其他场所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走进去这件事很困难,待在里面也很煎熬。消毒水的味道是毒气,白色是刀尖,这里是无形的焚烧炉,能轻易把他们杀死。
眼球酸涩,耳鸣轰隆,身上能患职业病的地方都在痛,超过了生理范畴,随时随地提醒他,他始终抱着胸口被针刺过的孩子。李耀祖不是能安安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人,也没有资格幸福地生活。
可是,确认完医院,他立刻冲进来,没有犹豫。李耀祖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四目相对时,李菜的笑容还没散去。
他叫了她的名字:“李菜!”
李菜说:“啊?!”
见面后,李耀祖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她,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你干什么?摔了?撞到哪里了?你干嘛不接电话?”
“啊?”
“你——”李耀祖看到了她身后张大嘴瞪大眼的七大姑八大姨。
她的视线扫过他。
李耀祖的衣服皱巴巴的,应该落下了外套,手臂上有灰白色的痕迹,不知道是在哪撞到的墙,只有看电脑时才会戴的眼镜没有摘。晚上没有高铁通行,只能坐火车,假如要临时买票,大概率是无座的站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