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多留,怕庭见秋的失望。
他不知道她病好全了没有,是不是看到昨晚的直播,竟从云春,千里迢迢来岳州找他,给他加油。
从云春,到岳州,昨晚出发,中午抵达,要先坐他俩一起搭过的那班最早的火车到江陵,再转公交到飞机场,坐三小时飞机抵达岳州。
这么远的路,她还病着,只拿一件小时候的外套,就一声不吭地来了。
他却连她的身体状况也不问,不给她安排在岳州的住处,不陪她吃一顿饭。
他逃了。
谢砚之回到他专属的选手休息间,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两位教练正在休息间等他。
赵良甫立在休息室正中,满面怒容,手中握着一柄一尺长的铁质戒尺。谢颖则坐在休息室一旁的沙发上,一袭修身的黑裙,面上不见恼意,也并不笑,只微侧着脸,透过厚重的镜片,无声地看着他,周身气息凛冽。
“跪下!”赵良甫喝道。
谢砚之声调平静:“我赢棋了。”
赵良甫怒火更甚,提声:“给我跪下!”
一旁,谢颖冷眼看着,眸光沉重,似也在逼他服从。
谢砚之垂下头,缓慢地屈膝跪下。酒店的休息室里,铺有高绒地毯,不似小时候在江陵棋院里跪水泥地那样,又冷又硬,跪一小时要疼好几天。
赵良甫大步上前两步,戒尺如雷击一般落在谢砚之肩上背上:
“我没有教过你填自己的眼!是谁教你下这样的棋?从此你叫他老师,不要叫我!”
谢砚之闷声吃痛,怎么也不叫唤出声来。
小时候,棋院里其他孩子挨打,都会故意叫得响些,因为赵良甫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听到学生喊痛,会心软。
如今轮到他挨戒尺,却一声不吭。
他不服错。
“我赢了。”他重复。
赵良甫一怔,似没想到他会顶嘴,手上戒尺使力更凶,铁质长尺啪啪作响,嗓音含怒沙哑:
“你以为你赢了?你输了!输了你的棋德!你们入学那一天,我教的是什么?是数气吗?不是!我教的是德行!我教的是尊重棋,尊重对手!”
谢砚之颔首不语。
“你从小在我这里学棋,我从来没有打过你,输再多我也不打你。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棋,看重棋,赢也认真输也认真,是真棋士。
“——砚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29章 理想主义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
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围棋的呢?
是长达二十年日复一日的训练,将他与寻常人的日常生活深深隔绝,使他越发觉得棋盘纵横,不过是三十八道束缚他的枷锁。
或是在父亲孙建民的Zen项目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他帮助实验室做测试,第一次败于无血肉的机器,对着AI下出的、他永远想不到的一手棋,久久谛视。
又或是他被蒋阳成瘦削不足一握的手臂上,看到数十道刀痕的瞬间,突然意识到围棋圈并不是什么象牙塔,而是充满剥削与不公。只是他太幸运。
谢砚之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里,只有围棋。割舍围棋,就是割舍他全部的生命。
他只好连带着自己的生命一起厌弃。
肩背之上,赵良甫的戒尺随着责骂声不断落下,戒尺挣裂外衣昂贵又脆弱的布料,露出外衣之下浸透白衬衫的点点血渍。他在沉默中消极抵抗赵良甫的呵斥。
“砚之。”沙发上,谢颖沉声开口。
赵良甫收起戒尺,退开两步,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他盛怒未消,喘息声不止,胸膛吃力地剧烈起伏着。
“来妈边上坐。”
谢颖很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谢砚之歪斜起身,略有些不稳,手在地上扶了一把,额发被忍痛流下的汗珠浸润,脸上狼藉一片。
他在谢颖身边坐下。
谢颖侧过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庄重地说:
“你赢了,但你赢得并不公平。你用过激的方式,扰乱了元天宇的情绪和思路,利用棋赛的规则,没有留给元天宇足够的思考时间。如果这不是比赛,在你自填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他知道自己赢得并不光彩。
“你本来可以以一种尊重对手尊重围棋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取胜。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和元天宇之间的矛盾,妈一直是知道的,但这是棋盘之外的事。你要让棋盘之外的事,影响到你的棋吗?”
谢颖一顿,又问:
“又或者说,你对棋盘之外的事的兴趣,已经大过棋本身了?”
她问得很直白了。
她已经看不透,谢砚之到底还爱不爱棋。
谢砚之面对着母亲,无声,双眼低垂,暗色瞳仁里灰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