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颖按照短信的信息,直上十六楼,推开酒店走廊最尽头一扇沉重的木门。
她进门的瞬间,酒店包厢内的呛人的二手烟气味席卷而来,门内男人们沸腾一般的喧闹声静了半瞬,转眼,又如烧水壶重新接上电一般,继续他们的动静——
“是谢会长,谢颖来了!”主座正对着门,邱左思已经微醺,皱纹攒聚的圆面染上不自然的绯红,他扯着嗓门,压过一众男性的噪声,“来得这么晚,罚酒!罚酒!”
谢颖淡笑,摇头:“抱歉,远程队训,稍迟了些。我不喝酒。”
“队训?还训什么?谁不知道你们江陵长玫这一届冠军拿定了啊!前两轮,两个夺冠大热门,轻轻松松,被你们拿下!”邱左思哈哈大笑。
此刻,坐在主座的他,是本场饭局毫无疑问的主宰。他终于不用以元修明的副手自居,伏低做小,鞍前马后,整日做些平事的勾当。加之酒过三巡,他和一众兄弟哥们聊得上头,早褪去那张笑容敦厚的老好人面孔,张扬跋扈,看上去,神态甚至有点像元修明。
或许他此刻正在模仿元修明也说不定。
实木圆桌边上,云雾一般的烟气之中,围坐着的中年干部们,也顺着邱左思的话,力赞本届围甲江陵长玫的优异表现。
谢颖不接他的话:“还要劳您,别再使绊子。”
邱左思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猛地拍桌:
“小颖,这可就是你误会我了啊!我算什么?我在棋协,有话语权?还不都是他元修明做的腌臜事,最后要我来给他背黑锅!这回棋钟这事也是,天大一口锅,我老邱给他顶了,他倒是云淡风轻,最后出来做个好人!”
越说越来气,他絮絮地骂起来。
“他妈的,这些年,真是他人前风光,我人后受罪。别说这事了,之前华日友谊赛,出的那档子事,小颖你家砚之受伤……”
谢颖强按着心头涌起的怒火,平静着脸,“嗯”一声,鼓励他接着往下说。
“他开个记者会道歉,态度演得很好,话里话外,就是想说,这事不是他办的。
“不是他办的,谁办的?不就是说我吗?无非那次没给我下个处分。
“这次好了,棋钟的事压不住了,又是我做替罪羊。处分我?哼。他老元下手是真狠。一点旧情都不念。”
谢颖状似无意地激他:“邱老,棋协主办的赛事,安保后勤,本来一直就是你在做的呀。”
邱左思瞪眼:“这话不假。但偏偏这次华日友谊赛,安保的人,至少有一半,我见都没有见过。不是从我手上出去的人。”
“这么玄乎?”谢颖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
任邱左思喝了半斤五粮液,此刻,也能听出来谢颖在套自己的话,了然地昂脸一哂:
“我知道你心里搁不下这事,一直在查。
“这么说吧,老元人品不行,做事还是缜密,该处理的痕迹早就处理掉了,也难怪你跟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证人。
“没我手里棋协内部的证据,你不可能查得到当时的安保人员。”
谢颖直白发问:“好啊。你想要什么?”
“元修明这些年干的事,比什么安保、换钟大的,可多了去了。”
——渎职,受贿,假棋。样样都是能叫他身败名裂、身陷囹圄的罪。
谢颖也略知一二。
可她之前一直没有证据。
元修明把棋协的生意做得滴水不漏。他是天生的商人,和罪犯。
“他要是能带着我们发财,升官,把生意做大,我们也愿意跟他。但这些年,越来越是他吃饱肉,我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跟狗似的啃骨头。”邱左思冷哼一声,“能者居之。老元得意太多年了,如今他不行,这位子也该换个人坐了。”
偌大包厢内,除却烟头火星燎动的窸窣声响,再无其他声息。
邱左思似很满意众人的安静,隔着宽大圆桌,和圆桌上的盆景、菜肴、酒瓶,遥遥与坐在下位的谢颖协商:
“小颖,我知道,你有能力。这些年,你屈居南方,做一个女子围棋协会会长,太可惜了。全国下围棋的女的,才他妈几个?这个房间都站不满。”
谢颖冷笑一声。
邱左思不觉有异,拍着胸脯保证:“等我做了会长,你来京城,做我的副手,我们一起把华国围棋做大,做肥,都发财,都富贵!”
谢颖见他面上表情严肃,没忍住,静静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轻而细,似夜风,沿着虚掩的窗扉漫入,令邱左思感到一阵难言的诡异。
谢颖左右环视一周,语气平静:“都把烟熄了吧,室内不让抽烟。”
话音刚落,一众男人,无论是棋协的大小干部,还是体育总局棋牌中心的领导,又或是媒体行业的资深记者,沉默地,驯顺地,相继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