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破,不计较,却也不原谅。
白日比赛下棋,晚上她就回家,和季芳宴凑在台灯下,补摔碎的云子。好在云子本身质地坚硬,两罐云子,共三百六十一枚,只碎了百来枚。云子断面清晰,纹理细腻,质感如玉石一般温润,在台灯橙黄的光线下,断面边缘微微泛着青绿色。
拼了三日,又用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刷子蘸胶水,细细补了两日,每晚熬到母女俩哈欠连连,两眼视物模糊,酸楚得直淌生理性的眼泪。
资格赛,她顺利全胜出线,两罐云子也修补完毕。
庭见秋收拾起回京城的行李。
和石川介相逢不到一个月,她却本能地亲近他,亲近他身上带有的、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渐渐遗忘的老爸的感觉。
庭岘的棋,活在庭见秋手中。
有关他的记忆,有如此多的生者为他保存着。
如此,他便从未逝去。
凌晨,庭见秋在自家二楼小阁楼的卧室里,睡得迷迷糊糊,被腕上手表的来电震动扰醒。
是谢颖。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声:“谢老师?”
“小秋,”电话里,谢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我知道这个点不该打扰你休息,反正你马上也要回京城了……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
庭见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扎满枯干的草,疼痛,沉重。
半夜,京城,华国国家队训练的酒店里,石川介在梦中停止了心跳。
第53章 定数“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辈子。”……
庭见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的。
她好像一直在发呆,任交通工具带着她走,交通工具停站之后,短暂恢复神智,再任人潮裹着她走,走到下一处交通工具。
飞机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拉高舷窗,将脸靠在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透明窗上,任光线将眼皮刺得发疼,找回一丝知觉。
空乘提醒她,她怀里抱着的包,可以放到座位底下。
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和季芳宴花了五天晚上,修补好的两罐云子。
如果说,当年老爸乘坐的公交车太慢了,没办法把这两罐云子,送到石川介身边;怎么连飞机都这么慢,慢得无法越过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
石川理开车来京城机场接她。
她背着双肩包,拖着黑色行李箱,从人群中缓慢走出时,脸色、唇色,白得吓人。像幽灵。
石川理忙上前两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另一只手重重摁在她的肩膀上:“见秋,还好吗?”
庭见秋像听不懂一样,抬头看他。
石川理同样憔悴。从凌晨时分,从谢颖处听闻石川介的噩耗,他作为石川介在华国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和他最得意的弟子,便一直在操持着他的丧事。石川介在异国长眠,手续繁琐,多亏谢颖等帮着石川理交涉,才把琐事处理完毕。下午,他把剩下的杂事,交给做事细心缜密的高桥依子,驱车来接庭见秋。
“你脸色太差了,一会我开慢点,你在车上睡会。”
庭见秋这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石川理又想从她肩上接过看起来就沉重的双肩包,庭见秋抬手,紧紧攥住肩带,不放。
“不用了,谢谢。”她说。声音轻得掺在机场人潮的杂音之中,含混模糊。
石川理知道她不好受,由着她,领她上了自己的车,一路无话。他不时偏过头去,看她乏力地歪着脑袋,将半边脸挨在车窗上,厚而卷翘的长发垫在无表情的脸下。
她没有睡。一双弧度上扬好看的眼,清醒地睁着,不时一眨。
他从来弄不清她在想什么。
棋桌上如此,此时更甚。
抵达殡仪馆,庭见秋才从高桥依子和石川理处,拼凑出有关石川介生前的最后半年:
石川介此次来华,并不是因为病情好转,身体的健康程度允许他出国。
正相反,四月,世界女子邀请赛期间,他病危住院时,医院告知,化疗对他病情的发展已无任何抑止作用。他只剩下最后数月的寿命。
石川介并不把这件事挂在心上,照旧每日吃药、下棋,研究棋谱,尤其是新冒出头来的、华国女棋手庭见秋的棋谱。
分明是烛火将息的时刻,他却陡然比病重这几年的任何时候都用功。
每日最早抵达棋院用功的高桥依子,在清晨曦光之下,空旷的棋院之中,惊讶地见到久不授课教学的石川介,正在棋桌前打谱晨练。
手握棋子的石川介九段,一点病容也无,蛤碁石落入纵横十九道之间,噼啪有力。
八月末,新一届华日友谊赛启动,久不过问棋坛诸事的石川介,给日国棋院现任的院长,打去电话。几句交谈毕,他面带满意的微笑,从自己的学生里,点起几个,又嘱咐石川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