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很聪明,两岁便能开始说话,三岁则成天抱着书卷傻乐,每天无忧无虑,圆眸明亮得像天边的日轮。
但很快,他再也见不到这样开心的弟弟了,何氏某日一朝“失手”,打碎先皇赏赐下来的斗彩莲纹瓷瓶,阖府上下皆惊,何氏也知道自己非死不能谢罪,只得吞金自尽,弟弟发现何氏的尸身后大哭一场,从假山石上跌落,醒来后便成了这痴傻的模样,着实让人唏嘘。
虽然何氏不是他的小娘,但陆宸其实是恨吕氏的,那日他因为玩耍躲在扶香居西厢房一立雕芙蓉的榉木柜子里,亲眼见到吕氏身边的张妈妈先是鬼祟地用小锤将那斗彩莲纹瓷瓶敲出裂纹,随后出去交给何氏。
隔着紧闭的窗棂,陆宸听到张妈妈对何氏说:“明日侯夫人会邀几位其他府上的贵夫人过来小聚,想把这御赐的瓶子摆到窗前的博古架上亮亮屋子,但侯夫人又安排了老奴做其他事,实在抽不开身,就有劳姨娘送过去了…”
当天晚上,他便听到何氏被罚笞一百的消息。
他恨吕氏的阴险毒辣,恨吕氏的不择手段,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小养在王氏名下,尊称她做母亲,大郢一朝注重孝道,彼时的他无能为力,现在的他似乎依旧无能为力。
“和离书,必须写,就算不写,我和你母亲也有许多理由将颜鸢赶出侯府。”就在回忆旧往的间隙,陆庭在傍晚时说过的话突然窜进陆宸识海。
带着锐痛的寒意延至陆宸心头,他呼吸一滞,肩头不禁抽动了下。
陆逸好像被陆宸乍然出现的动作吓到,原本蹲着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呆了半晌,才抬起掌心,颤颤地凑身过来摸向陆宸的额头:“兄长…你不会发热…加剧了吧…”
“无事。”陆宸咳出几声,勉强稳住心神。
吕氏的心机一向深不可测,陆庭既能说出这种话,*定是与吕氏有什么计划,他应当小心为上,至少要保住颜鸢的安全。
雨棠院对于颜鸢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甚至整个靖远候府都不安全,颜鸢需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昨日他找了个借口将翠香赶出府卖给牙婆,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将并没有犯错的绿棠一并送了出去,同僚刘敏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按约定将翠香买进府中,若翠香已经在刘府,他还需尽快离开祠堂,去审讯她的口供。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写和离书,陆庭看到和离书放他出去,他亲自送颜鸢回丞相府,再藏匿踪迹去刘府审翠香。
陆宸聚神望向摆在不远处的笔、纸和砚台,胸口处如同压着一块重千斤的巨石,逼着他沉入深潭。
他真的要写和离书吗?
陆宸又想了想从换子一事延展出的千丝万缕,石白失踪这么久,敬州那边迟迟没有见到冯水儿必定会与颜芙或者丞相府通信,现在的他们定然在暗中探查石白的消息,以丞相府的权威,查出是他所截只是早晚的问题。
乔妈妈死了,如今,只有翠香能成为人证,若丞相府顺藤摸瓜猜出他赶翠香出府的真正原因,只怕他连这最后一名人证都抓不到。
时间急迫,容不得他再拖延,摆在他面的只有一条路,离开祠堂,将颜鸢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审讯翠香讲出颜芙换子的前因后果,在吕氏和颜鸢面前揭露颜芙的恶行。
一切顺利,他便可以将和离书撕掉,重新接颜鸢回雨棠院。
想到此事了结,靖远侯府内再无人计算颜鸢,陆宸心底缓缓燃出明火,僵硬冰凉的手也渐渐生了气力。
“阿逸。”他吸了一口气道:“麻烦将纸笔递给我。”
陆逸寻着陆宸的目光看去,指着刚刚送来的茶壶问道:“兄长,你说的是这个吗?”
“不是。”陆宸歇了一歇:“是它旁边的那三样东西。”
陆逸掰着指头数了三个数,站起身,跑去将纸笔墨台都抱进怀里。
那墨台还残留着上次使用的墨渍,陆逸将东西放到陆宸面前时,陆宸看到他的衣襟处有块擦黑。
他勾唇淡笑,忽然很羡慕自己的这位弟弟。
虽然因呆痴而被陆庭和吕氏忽视,常年住在侯府偏僻的院子里,但他不会像他一样卷进权和利的纷争,连自己心爱的妻子都保不住。
陆逸又将茶壶捧了来,向墨台中滴了几滴茶水后,开始帮陆宸研墨,陆宸提笔沾墨,盯着饱满的笔尖停顿再三,在纸页的右侧写下“放妻书”三字。
没有写“和离书”…
大梦混沌,陆宸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外面的天灰蒙蒙,仿佛要下雨,陆宸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手腕不小心磕到床板边沿,发出“咚”地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