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檀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的光唰的一声就灭了,仿佛被风吹熄的蜡烛。
如果说他方才在太和殿前刚刚看向朝汐的目光还充满着怜惜与愧疚,而此刻,他的视线上却像是突然笼罩起了一层寒冷的雾气,脸上像是被人泼了一碗混着冰碴的冷水。
他低声喝道:“朝子衿,你放肆!”
朝汐面不改色地反唇相讥:“看来是不想,既然不想做亡国君,又为什么会做出残害忠良、割地饲虎这样的昏君行为!”
“大胆!”桑檀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朕说话?”
朝汐:“那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杀害从小教你习武骑马、拉弓射箭的叔父!”
桑檀被她吼得面色一晃,没有回话。
“‘犒军’?”朝汐讥笑一声,“亏你也想得出来!”
桑檀的瞳孔里倒映着偏殿内的光源,按照呼吸般的节奏明灭摇曳的烛火,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巨大烟火。
那一瞬间,他在朝汐的目光里,第一次看到了属于狼族翻滚着的怨毒和仇恨,芒刺在背的深幽恐惧感像是千万冤魂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后,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目光,它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里边肆意闪烁着蓝色的幽光,肆意腐蚀着他的心脏,像是剧毒。
所以她以为......是自己杀了朝老将军是吗?
她所有的怒意,所有的怨怼,她的有仇不能报,有恨不能宣,都是因为那个在她心里该死上千次百次的人,是自己吗?
桑檀微微闭上眼,眼前突然浮现出江南翻滚着浑浊泡沫的楚河,两国军队驻守的火焰、以及寂静的尘埃星河倒影在水面上,被风一吹,就溃散成一片扭曲肮脏的污秽,他羽毛般浓密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朝汐,她的脸在光线下显得非常清晰,桑檀甚至觉得都能看到她面庞上细腻的白色绒毛。
这样的她,看起来更柔弱、更纯净、更美好,就像是桑晴。
但是她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就像是一个脆弱的蓝青花。
可桑晴又跟她不太一样,桑晴也纯净、美好,可桑晴更像是一汪泉水,不论是刀伤还是剑创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最后依旧是一面完整的平静,依旧惊鸿照影。
可是朝汐不会,碎了就是碎了,即便是请来能工巧匠以天衣无缝的手法将她无数次的粘合,可那些碎过的痕迹也依旧存在,每一条裂痕都在清晰地记录着她所受过的伤。
“你担心朝家功高震主,我理解,你害怕我们举兵造反,我也明白,你忘恩负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都懂。”朝汐看着他,扶在膝头上的手掌暗自收紧,她眼眶通红,“可是你不能把自己活生生地作成亡国君。”
桑檀瞬间感觉到了血液倒流冲上头顶,快要掀翻自己天灵盖的感觉,还没出口的“不是”二字僵死在了那口雪白的牙齿上。
朝汐:“柳承平勾结南珂罗,里通外国,这是内忧;南珂罗虎视眈眈,楼兰伺机而动,这是外患。大楚现如今就是一座破旧不堪的房子,内忧外患不断,而你......”
“呵。”她冷笑了一声,继续道:“飞鸟都还没打完你就急着收弓,狡兔还没杀尽你就忙着烹狗?先帝知晓我朝家满门忠烈,临崩之时将西北边境托付与老将军,自受命以来,未曾有过一日懈怠,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而驻守边疆六载,深入不毛,损兵折将数万,这才击退北漠蛮夷,保得一方宁静。”
“现如今南方大局未定,兵甲不足,陛下您不忙着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也就罢了,反而还亲小人远贤臣起来,这不是亡国君的行为,又是什么?”
“够了!”桑檀脸色苍白,企图挽救他天子最后的尊严,他迎上朝汐炽热的目光,眼里闪烁着逃避的光芒,“闭嘴!”
“这就够了吗?我还看差得远呢!”她像是一只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长大尖牙利爪的狼,她在战场上可以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暴戾终是席卷到了君臣二人之间,此刻的她,从头到尾都是充满了杀戮气息的女战神,“你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割地饲虎,就连我都不放过,回京当天一碗红花就赏了下来,桑瑾瑜啊桑瑾瑜,我看你不仅要当亡国君,还要当千古第一昏君!”
她猛然站了起来,倒是把一旁的刘筑全吓了一跳,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军!”
朝汐用鼻腔轻轻嗤了一声,目光停留在空中的不知道某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她和桑檀每次吵架都是这样,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而桑檀,每一次只有不断重复的两句话:“够了”和“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