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不一样了。”他这么说,手里攒了一把的玉米粒叮叮哐哐地落在瓷碗里。
许三多惊讶地看向大哥,回来到现在,许一乐是第一个说他不一样了的人,就像是……就像是承认了他的经历在身上发生的质变。
许百顺冷哼。
“有啥不一样?都是龟儿子!”他一如既往地倔,不肯承认,长辈经历过太多风雨,渐渐都会偏执,“学的那些都是假把式,抵什么用?等后面出来了,就回来种地,卖给城里人。”
许一乐剥下一排玉米,像是人排列齐整的牙齿,他发出不满的抗议:“种一辈子地。”
许百顺一脚踢过去,险些踢翻他的凳子,许一乐差点摔倒,赶紧捧起碗不再言语。
“你爹就种一辈子地!有啥不好!”
许二和在屋里嚷嚷:“吵!还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我……”许三多微微张开嘴,又闭上,什么也没说。
许一乐老实继续剥玉米,许二和在屋里又重新安静睡去,许三多低下头露个天灵盖。许百顺长舒一口气,他气几个龟儿子不争气,但是也真心实意觉得,三个儿子,他家三个儿子,就是比别人强,这就是他临死之前都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
许百顺想起妻子来,那个笑起来格外明媚的姑娘。她相亲时怯生生地一直低着头,临走了却回过头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真灿烂啊,阳光打在她的牙齿上,莹润白净,晃了他的眼。
后来豁出命给他生下三个儿子,福没享到,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最小的儿子,叮嘱他要让孩子有出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
啥叫有意义的事?许百顺想来想去,当兵磨性子去吧,回来能踏实生活,这就叫有出息;少走弯路,不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这就叫意义。
他从旧沙发上起身,独自一人走进客厅后的小屋去了。许三多经常会见到许百顺走进去,一言不发地抽烟,待上个把钟头是常有的事,上一次,许百顺在里面足足待了小半天,再出来时翻箱倒柜凑钱,送许三多进军队。
许三多起初不懂,现在他都懂了,所以更难说出口。
小屋里,许百顺抽着廉价的自制烟,一边咳,一边抽,烟雾和香火交缠在一块,熏得不大的空间一片白茫茫。
许三多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位置,他看向母亲的照片,模模糊糊,突然发问:“娘吃辣吗?”
“不爱吃,总说少加点儿红。”许百顺眼中溢出怀念的柔情,年老之后,总是乐于回忆往事,“那会还没有这么发达,生了你之后你娘就说想吃糖,我跑到山外头,给她背了红糖回来煮水喝。天太热哩,糖化了,黏了我一背,回来人就没了,我把红糖煮了喂你,你喝得可甜。”
许百顺淡淡地叙述,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关,但是妻子离世,孩子尚小,怎么可能不哀伤。只是时间久了,一切痛苦都成过往。
许三多的眼泪直直掉下来,砸到手背上,他从来没听过这些,小时候一提到母亲,许百顺就拿棍子抽他,不许他再问。
“那为啥给我取名三多?”许三多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他们都爱他,为什么还觉得他多余?
许百顺没有像以往那样骂他熊,骂他多余,入冬以来的病和事耗去他不少力气,年岁让他有时会平和下来:“为啥?我有三个儿子,多好。三多,挺好。”
许三多泪水止不住,抹了满手的凉。
“没出息啊,龟儿子。”许百顺看他哭得厉害,无奈地叹气,“你大哥不要儿子,二哥也不要儿子,只有你了,等到期满回来,要个儿子,日子就好过了,就有意义了。”
许家三个儿子就是许百顺的意义,他理所当然想传承下去,殊不知,许三多在见识过世界之后,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意义。
把外套搭在一旁,许三多擦干眼泪卷起袖子收拾屋子。这类工作在阿瓦兰茨由机器人包办,但是在下榕树,没有机器人,没有霓虹灯,许三多又重新拾起了打扫的技能。
屋内屋外,扫地擦桌,劈柴生火,许三多忙完这些,转头就见许二和披着他的外套,懒洋洋地蹲在炉子边。
“二哥,你醒了。”
“嗯,”许二和打了个哈欠,“你这衣服还怪暖和,借我穿穿。”
许三多自是没有反抗,但他想起口袋里的那个小包,顿时紧张起来:“你先把衣服给我……”
“噫!老三,你咋出门一趟变得恁小气?”许二和不依,扭过身子把衣服卷得更紧,结果就感到胸口处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随手拿出,一个紫色的毛线小包,上头还有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