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端坐在车中。
她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仪态几乎刻入骨血深处,哪怕此刻心乱如麻, 嘴唇抿得失去血色,依旧脊背挺直,双目平视前方,颇显凛然端庄。
公主心情不好, 兰蕊将其他宫女都遣出车驾,只令她们坐一辆马车跟随在后, 自己独自守在景涟身前。
景涟勉力按下纷乱心绪, 认真思索。
她从前笃信父皇待母妃情深意重。宫中皇子皇女众多, 唯有她们母女深受宠爱。贵妃疯癫二十余载, 宫中上下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果不是皇帝上心,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拜高踩低的宫人, 绝不会谨慎至此。
周逐月出口的话语, 景涟尚且可以当做胡言乱语。
但魏六的描述, 赫然证明周逐月所言非虚。
更重要的是,如果贵妃只是皇帝用来隐瞒一些旧事的幌子,景涟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 那么很多旧事其实都能说得通了。
景涟深深闭眼。
周逐月与魏六,这二人背后一定有别的推手。
他们的话, 景涟不敢全信,也不能全然不信。
她不知京中形势如何,宫中的形势还算清楚。
如今宫中风声鹤唳,既有后宫与东宫争夺宫权的拉锯战,又有秦王、齐王与东宫之间的隐隐对抗。
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却也不会任凭宫中局势失控,乱成一锅粥。
所以景涟在宫中轻举妄动,寻找旧人,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
她凝眉沉思片刻。
人凡是行事,一定有其目的。
周逐月与魏六,一个内廷女官,一个行宫太监,这二人之间,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一根线牵引着他们,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
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引景涟怀疑自己的身世,探寻她真正的母亲?
景涟想起了周逐月曾经提起的一个人。
她抬首道:“兰蕊。”
“公主。”兰蕊立刻上前。
景涟说:“过来说话。”
兰蕊会意,又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距景涟不过咫尺。
景涟低声道:“你……”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轰隆!
巨响如雷霆般当头而至,呼啸的风声划破车中寂静。
下一刻,马车车身剧烈震颤,于前行中猝然停住。
数声脆响,车内桌案上茶具纷纷跌落,瓷片热茶飞溅,景涟与兰蕊同时身不由己向前跌去。
“公主!”兰蕊惊呼一声。
景涟伏在车内的地毯上,跌落时她正巧撞上桌案一角,肩膀手肘同时传来剧痛,几乎支不起身体。
兰蕊连滚带爬挪过来扶起她,尾音已经变了调:“公主,你的脸划破了。”
景涟尚未回神,下意识抬手一抹,刺痛传来,抹了一手的血。
那是她跌倒时,车厢中飞溅起的瓷片划过她的眼下,留下的一道伤痕。
伤痕其实不长,半寸左右,只是位置凶险,在左眼眼梢下方,只差一点就要伤及眼睛。
兰蕊几乎要心疼落泪,正欲膝行过来搀扶景涟,车身又是重重一震。
景涟本来已经撑起身体,又重重跌回地毯上。
车外马嘶人叫,喊杀声骤起。
当啷数声,金铁相击。
景涟艰难地以手臂支起半身,转头间忽然变色。
——一支长箭穿透车壁,肩头寒光凛冽。
看那高度,倘若方才不是马车骤然止住,她与兰蕊一同摔落,那支箭多半会射中她们其中一人。
“伏倒!”景涟厉声喝道。
车外喊杀声愈发激烈,紧接着车身剧震,竟似有刀剑砍在车身之上。
在这混乱之中,景涟必须竭力扬声,才能让兰蕊听清她在说什么:“不要动,我没事,护住头脸,向中间来!”
主仆多年,二人默契非同寻常。
景涟出声的刹那,她已经咬牙护住头脸,也不去理会散落的碎瓷茶水,向着车厢中间手足并用爬去。
兰蕊合身翻倒,朝她滚来。
手臂一痛,似是被瓷片割破了。但此刻车身不住震颤,刀兵声近在车外,景涟和身蜷缩在车厢中央,眼睁睁看着一柄钢刀挑起车帘。
还不等景涟失声惊呼,下一秒车帘外爆出一声惨叫,鲜血飞溅而起,车帘复又落下。
景涟掌心冰冷。
这一幕惨怖的景象,直令她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梦境。她牙齿微微打颤,全身都僵住了。
兰蕊紧紧抱着景涟,似是想用单薄的脊背护住她,察觉到景涟身体僵硬,欲要抬首张望,景涟却立刻将兰蕊的头脸按在了自己颈间。
“别看。”她颤声,“别看!都是血!”
乌云遮蔽夕阳,也遮蔽天边徐徐升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