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有一回,圣上驾临行宫时,刘太监急于出头,忙中出错,呈上去的一道汤面放错了料,惹得圣上不悦。刘太监为了推卸责任,竟说那道汤面是小老儿做的。”
魏六语速急促,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那孙女佳娘本来呆呆立在一边,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见祖父渴得嘴唇起皮,竟忽然大胆,转身端了一碗桌上的茶过来。
魏六连忙替佳娘告罪。
他离开行宫之后,腿瘸眼盲,所幸揣着一点傍身的钱财。正巧遇见佳娘的祖母,那是个孤身拉扯着幼子的寡妇,夫婿一死,便被族人侵吞家产,母子二人都给赶出了门,在官道边艰难支撑一个小小茶棚。
佳娘的祖母性情泼辣,心地却好。
魏六和她搭伙过日子,一个有钱财却无法独自生活,一个泼辣能干却日子困窘。
原本只是临时相依为命,久而久之,假夫妻却处出真感情来,连带着那并非他亲生血脉的儿子也教养极好,孝敬父母,又敢打拼。
想到这里,魏六早已盲了的眼睛有些发酸。
可惜,老妻年轻时吃过太多苦,早早过世;儿子倒是健壮孝顺,娶来能干的妻子,生下可爱的孙女,夫妻二人却在一次外出行商中遇匪身亡。
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孙女了。
景涟自然不会怪罪。
于是魏六继续讲下去。
“还好贵妃娘娘救了小老儿。”魏六感慨道,“娘娘解围说那道汤面极好,很是喜爱,比平日里刘太监做的独特用心,多吃了两口。圣上喜悦之下,便让小老儿取代了刘太监做白案掌厨。”
景涟眉心一动。
按照魏六所说,母亲口味精细到连隔了一夜的鲜桂花都能吃出分别,各人手艺各不相同,难道母亲真的尝不出来那碗做坏了的汤面仍是刘太监手艺?
这样存心解围,不动声色的做法,又岂是一个疯子该有的举动?
“小老儿受贵妃娘娘赏识,方被提拔,自然该来给贵妃娘娘磕头。只是贵妃娘娘平日里不见外人,就连去园子里散步,也要遣退所有园中洒扫的宫人,只留贴身侍从,故而小老儿其实也没能入内拜见贵妃娘娘,只在窗下磕了个头。”
“贵妃娘娘那时正坐在窗下,闻声便抬眼望来,小老儿不敢擅自抬头偷窥娘娘尊容,只匆匆瞥到一眼——娘娘的容光,当真只有九天玄女才能相提并论,就连月中嫦娥见到,也要掩面羞愧万分。”
兰蕊问道:“贵妃娘娘的容貌,你能描绘出来吗?”
她不知周逐月当日所说的狂悖之语,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奇怪,却不质疑,只开口依言询问。
魏六果然有些为难。
擅自传说宫妃容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
不过魏六倒不是因此为难,他泄露行宫隐秘,传出去已经是死罪,不差这一桩。而是因为他并未习过画像之术,不知怎么描述才好。
不过好在景涟善画,靠着魏六磕磕绊绊的描述,她添添补补画出了贵妃的画像。
老实说,这幅画像一定有很多失真不足之处,但即使它有七分不似,只剩三分写实,都足够景涟确定,这画上的女子,美则美矣,与她印象中扶云殿里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
啪嗒一声。
景涟手中的笔终于跌落下来。
她感觉有些发寒,只凝视着那幅画像,身体坐在原地,心绪却翻涌不休。
耳畔是兰蕊磕磕绊绊的声音——这幅画像显然也吓到了兰蕊。
兰蕊绞尽脑汁又问了些问题,转头心惊胆战去看景涟时,只见景涟坐在那里,面色木然。
被兰蕊这样看着,景涟忽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兰蕊立刻会意。
她再度轻咳一声,示意将魏六祖孙带下去。
这对祖孙当然不能放走,周逐月的错误不能再犯。
景涟不至于杀了他们,但这对祖孙出现的巧合与怪异程度简直无法掩饰,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掩饰。
他们一定有问题。
或许他们和周逐月一样,是有人存心送到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误导她的。
又或者,他们的话,其实是真的。
景涟想起自己悄悄打探过的那些消息,双手在袖底缓缓攥紧。
她纤长的指甲刮过袖口精美的刺绣,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景涟却恍若不查。
她喃喃道:“我要回宫。”
兰蕊劝道——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但还是本能地开口:“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