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出神片刻,并未答话。
怀贤简直急的额间生汗。
皇帝的疑心并不只对永乐公主一人,相较之下,同样从猎场遇刺归来,永乐公主伤的极重,太子妃的伤势却轻很多,更可疑的本就是裴含绎。
如果不是因为信国公府持身中立,与国同休,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永乐公主又是陈侯所出,身世上本就可疑,只怕现在裴含绎的待遇绝不只是禁足而已。
事实上,裴含绎本身并不怕查,他入宫是经皇帝与先皇后指婚,又有先尚宫沈观莲亲自出手抹平首尾,还有信国公府累世功勋撑在那里,且这件事并不是裴含绎做的,东宫守得铁桶一般,嫁祸极难。
皇帝即使查,也很难查出问题。
然而最大的破绽,就在裴含绎身上。
按常理来说,正常人是不会突发奇想,跑去验太子妃的身。皇帝即使怀疑,也不会天马行空地认为太子妃是个男人,扮成女子养到十七八岁送进宫来。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裴含绎的身份太要紧,他是穆宗皇帝唯一的血脉,是信国公等穆宗旧臣尊奉的主上。一旦他失陷在宫里,穆宗旧臣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可能在守卫严密的宫禁中把他捞出来。更会导致穆宗旧臣多年来的筹划灰飞烟灭,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全部满门抄斩。
他是一点风险也不能冒的。
事到如今,走为上策。
东宫的积淀、人脉、权势,已经被裴含绎在这三年里无声无息转移大半,再留在这里冒险,意义并不大了。
但裴含绎仍然迟迟不能决断,对于他杀伐果断的性子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事。
因为他一旦脱身,信国公府为稳妥起见,必须尽数逃离京城。穆宗旧臣一党经营在京城的所有势力,立刻抽身离去,壮士断腕,然后尽快起事。
如此仓促行事,自然远不及原本精心筹划多年的计划可靠。
在这重重思虑之下,裴含绎还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忧。
倘若他脱身而去,穆宗旧臣在京城的势力随之抽身,裴含绎在京城中乃至于宫中可以动用的力量就会变得十分有限。
到那时,京中生变的时日到来,景涟倘若被卷入其中,裴含绎几乎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这等同于将景涟一人抛在了京城波云诡谲的格局中。
假如景涟只是位普通公主,那么朝局变动下,牵涉到她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裴含绎不能不担心,不能不忧虑。
他轻轻叹息,长睫合拢,掩住眼底隐忧。
事已至此,他离去反而对景涟最好。
“就这样办吧。”裴含绎睁开眼,缓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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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长日在混沌中度过,每次醒来时总会迎上竹蕊与兰蕊隐含担忧的眼神,而后很快又会睡去。
太医们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只能含糊带过,继续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
这个结论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唯有景涟知道。
她不是困倦,而是在做梦。
一个又一个梦像是水底蔓生的水草,捆缚住她的四肢百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扯去。
又与从前的梦不同,景涟醒来时,虽然再也想不起梦中的事,却仍然能记起,梦中不再是无尽的鲜血与厮杀,反而只剩下一片柔和的暖意。
每一次睁开眼时,她心底总会升起怅然若失的情绪,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公主……”
兰蕊忧愁地蹲在床边,听着帐内极轻的、平缓的呼吸声,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公主又睡着了?”竹蕊从殿外进来,一看兰蕊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别惊醒公主,你先过来。”
兰蕊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公主睡这么久,真的好吗?”
竹蕊说:“太医说没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依我看,不如去太医院要些醒神的香料草药,拿回来做几个香囊先挂在帐上。”
兰蕊一想也是,急匆匆往外走。
没过多久,竹蕊一抬头,只听脚步声骤然逼近,兰蕊一头扎进来。
“这么快?”
“不是。”兰蕊喘着气道,“不是,是御前李公公过来了,圣上传公主去福宁殿见驾!”
竹蕊猝然起身。
既是皇帝召见,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拖延。竹蕊顾不得别的,匆匆唤醒景涟,服侍她更衣妆饰,登辇往福宁殿去了。
皇帝数日不曾踏足含章宫,忽而要宣召景涟见驾,其实是有些古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