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进得福宁殿茶房后, 还要由侍膳太监亲自试过, 再等上一刻钟, 确定御膳洁净无毒, 再在殿内众目睽睽之下, 隔着盘碟汤盏热过, 才能奉至圣上面前。
即使山珍海味, 龙肝凤胆, 这样折腾下来, 也剩不下几分滋味。
有些宫人看着这些越发繁琐的御膳规矩,私底下忍不住议论:“天子的饮食,竟还比不得皇城外平头百姓有滋味。”
这等话当然是僭越, 是忤逆,绝不能落进高高在上的圣天子耳中。
但出现在多事冬日的这些私语, 每一次被提起,便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对天子权威的消解。
宫人们身处红墙之中,探不清宫外风波,只凭着福宁殿日趋繁琐的御膳规矩隐约捕捉到一点异样。然而宫墙之外,自穆宗皇帝末年时隐现的危机,在被压抑二十余年之后,终于走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京城北市的一家茶馆里,言敏之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身边的数张桌椅都很空荡,衬得言敏之越发孤单。
这当然不是因为言相贵为政事堂诸相之一,威势凛然,虽然只穿着寻常棉袄,然而气势迫人,凡人不敢上前就坐。
同样,这家茶馆在京中名声不小,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快要倒闭所以无人光顾。
事实上原因很简单。
天冷,窗边透风,没人愿意冒着风寒的风险坐在那里。
侍从苦着脸,小声劝慰:“老爷,咱们换一处坐吧,这边最冷,您身份贵重,可不能吹风。”
言敏之充耳不闻。
非但不应,他还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于是寒风更加猛烈地吹进来,二楼一时更冷。
远处不少客人怒目相向。
言敏之专注地看着那道窗缝。
确切说来,他是透过那道窗缝,在看楼下的街道对面。
街道对面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大门紧闭。
店门外系着一匹高大神骏、来回踱步的白马。
那匹马言敏之很熟悉。
许久,对面店铺的门开了。
一位身披天水碧锦衣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他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以及一张十分动人的面容,像是远山,又像是秋水,却始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或许是察觉到高处投来的视线,年轻公子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茶馆二楼那道开了一线的窗缝处。
言敏之不闪不避,静静看着。
年轻公子也平静看着他。
下一刻,他返身上马,策马远去,化作灰白街景间一抹夺目的碧影。
风更大了。
狂风卷起远处碧色的衣角,也呼啸入窗中。吹动言敏之花白的头发,将年迈的面容吹成一张平滑的纸,看不出表情。
侍从侍立许久,不敢轻易出声。
直到那道碧色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再看不到半点踪迹,侍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老爷……”
言敏之挥了挥手。
刹那间,他的神情变得很是疲惫,像个辛苦耕作一年却收成不佳的老农。
“走吧。”他说。
言夫人步履匆匆而来。
她往常很少到外院书房来,因为走得太急,披风的带子有些松脱,鬓边落下一缕碎发。
言敏之闻声回首,仔细打量着妻子。
尽管保养精细、养尊处优,但年纪摆在那里,言夫人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密的纹路,就像扇骨。
言敏之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看着妻子乌发下精心掩藏的一缕白发,抬起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将那一丝花白掩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温存的动作了,难免有些生疏。
言夫人愣了愣。
她有些讶异:“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叫我过来。”
言敏之定定看了妻子半晌,直到看得言夫人皱起眉来,才缓和声音:“正忙着?”
言夫人道:“年下各处产业都在盘账,刚刚叫进来几个铺子里的管事,就被你叫过来,有什么事?”
言敏之道:“有件事要和你说。”
言夫人看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怎么?”
言敏之道:“你我没有第二个孩子,今日就开了祠堂,叫族里抱个孤儿过来,养在咱们膝下吧。”
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神情无喜无悲,乍一听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言夫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颤声问:“你再说一遍?”
言敏之平静道:“我们再抱个孩子回来。”
书房中一时死寂。
当啷一声脆响,一个侍从不慎撞倒了花瓶,惶然跪倒不敢出声。
侍从们全都低垂着头,像是化作了一尊尊僵硬的雕塑,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齐齐无声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