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衡爱她的女儿,她和言毓之的女儿。
但在她心里,在她垂死之际,她最牵挂、最难忘的事,当真是她的女儿吗?
皇帝冷冷地想着。
他忽而惊觉,天长日久,故人早逝,数十年光阴过去,他反复思量,仍然无法猜透宁时衡的心。
宁时衡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量。
他招手道:“过来。”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来,皇帝看见宁时衡女儿的脸,她娇艳的面颊清瘦些许,反而与当年她母亲临终时多了半分相似。
景涟跪下来,伏在皇帝膝头,仍然如同幼年时那样濡慕地仰起头,哽咽着唤了声父皇。
皇帝轻轻抚摸着景涟的长发。
宁时衡死去的那日,他抱起这个被宁时衡精心保护的孩子,女童在他的怀里痛哭,最终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
皇帝静静听着女童的哭声。
宁时衡留在世间的痕迹,已经被抹消大半,近乎于无。
她的抱负,她的志向,她的君主,她的恋人。
全都归于尘土。
只剩下这个孩子。
皇帝收回思绪。
他轻轻拍抚着景涟的肩背,柔声道:“好了,再哭下去眼睛又该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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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秋走入殿中。
入殿的刹那,她向后避让,低首行礼。
迎面而来的永乐公主眼梢通红,神思恍惚,显然方才痛哭过一场。柳秋行礼时,她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迟钝道:“柳宫正不必多礼。”
柳秋直起身,恰到好处地问候了两句。
景涟神思不属,无意与她多谈,只简单客套便要离去。
福宁殿门口到底不是个适合谈天说地的地方,柳秋爽快辞别景涟,踏进殿门。
殿内浓郁的檀香散的七七八八,层层纱帐后皇帝已经不见踪影。
李进很愿意卖个情面给她,低声道:“圣上进了静室。”
柳秋就懂了。
福宁殿那间静室,是常人绝不能触犯窥探的所在,为宫人讳莫如深。皇帝常常独自关在静室内,连李进都不被允许随侍在侧。
但宫里很难保守秘密。
即使静室是禁地,皇帝常常入内,既不能在一片灰尘蛛网中徘徊不去,又不能让至尊天子亲自扫地,因此仍然需要派些可靠的宫人定期入内洒扫。
那些可靠的宫人,大多要通过宫正司严查、李进审核两道防线,才有机会踏入静室。因而对他们来说,静室中的存在并不是秘密。
更重要的是,皇帝自己都不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宫中贵主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拿宫人看作人。毕竟,宫人大多时候都像一根根沉默的木头桩子立在那里,就连皇帝召幸妃嫔,也有两根木头桩子杵在帐外记录。
因此,贵人们极少会思考,为什么每日起居出入的宫室中没有半点灰尘。
柳秋垂首站到一旁,和李进肩并肩,等着皇帝从静室中出来。
她没有等太久。
皇帝从静室里出来,只丢给她一句话:“年后拨几个人给含章宫。”
听到含章宫三个字,柳秋心底立刻便是咯噔一声。
然而皇帝已经命人呈上丹药,显而易见没有时间再回答她的疑惑。
柳秋只好朝李进看去。
李进抽空出来,低声对她道:“按圣上的意思去办就行,就是字面意思——永乐公主刚刚请旨,年后要去皇陵拜祭贵妃。”
柳秋谢过李进,刚一转身,面色立刻变得不大好看。
她深恨皇帝,同样不喜投机吴王的苏家满门。苏氏空担了数年贵妃之位,最后郁郁而终,在她看来不过是苏家投机失败的笑话。
她冒着风险,刚一知晓景涟在查当年旧事,立即将周逐月与魏六相继送到景涟眼前,也正是心中耿耿于怀,不愿让景涟错认生母的缘故。
而今听到景涟要去皇陵祭拜苏氏,她自然心中不悦。
但很快,柳秋醒过神。
她微一思忖,神情稍稍舒缓开来。
要拜就拜吧。
她平静想着,皇陵中葬的是谁,尚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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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乘辇,没有回含章宫,而是直入东宫。
和太子妃来往日久,她连太子妃接见东宫群臣的时间都摸得七七八八。果然一路入内畅通无阻,最终在檐下看见了教鸟儿学说话的裴含绎。
裴含绎撂下鸟食迎过来,微笑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去福宁殿面圣?”
他看着景涟重新妆扮过,但仍然能看出哭过痕迹的面容,皱眉道:“你眼睛又要肿了。”转头吩咐怀贞,“去取冰来。”
景涟摆手:“太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