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折腾一番,等他洗净双手回到床边,殿内最后那盏灯已经烧到了最后,黯淡的灯火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裴含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径直在榻上躺下,温声道:“不许再哭了,伤口沾上泪水,仔细留疤。”
果然这句话对景涟很有奇效,一听留疤二字,她硬生生将随时都要再度落下的泪水忍在了眼眶里。
“殿下。”她忽然语气庄重地又喊了一句。
这段时间以来景涟常常以字相称,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裴含绎微怔:“怎么?”
景涟道:“我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我有时很羡慕永和。”
她素来骄傲,要说出这句话着实困难,如果不是此刻殿内黑暗,使得她鼓起了勇气,又有今日情绪激动的缘故,她断然不会出口。
“虽然她从小就很讨厌,总是挑事,还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被父皇拎出来训斥,但是……”景涟顿了顿,“但是,每次挨训之后,父皇责令她来向我赔罪,她哭叫着不肯,贤妃都会出面请罪,然后代她向我致歉。到这个时候,她又不愿意看贤妃为她低头了,往往自己抢着过来向我赔罪,虽说不情不愿,还总是偷偷瞪我,但我其实很羡慕。”
她真的很羡慕永和公主,尽管永和讨厌、愚蠢、脾气坏,还总是无故挑衅,很是烦人。
但她的母亲贤妃永远会替她出头,替她承担责任,也会在永和公主嚎啕大哭时将她抱进怀里心疼地哄劝安慰。
她有一个永远挡在她身前的母亲,有一个会和她站在一起的兄长,还有一个繁茂的母族。
景涟没有。
贵妃疯癫,苏氏获罪。从实际上来说,她等同于没有母亲,没有母族,没有任何来自母家的血脉亲缘。
她只有父亲。
但她的父亲,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裴含绎听得有些心酸。
他往常并不如此,毕竟真要论起来,他在襁褓中父母兄长尽数亡故,日日活在凶险与阴影中,身边只有恭顺的臣子,没有半点亲缘——不管怎么说,皇帝面上对景涟至少还是很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的。
多年来如履薄冰,早就将裴含绎的一颗心揉得比冰都冷,比铁还硬。
但他听着景涟的话,不知为什么,很是怜惜,有些酸楚。
只听景涟继续道:“不过现在,有殿下陪着我,我突然没有那么羡慕她有母亲了。”
裴含绎:“嗯?”
第42章 血脉
对于景涟给出的赞美, 太子妃显然并不很喜欢。
景涟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有殿下在, 我就觉得很安心,就像在母亲身边一样。”
她以为太子妃是觉得自己平白年长一辈,所以刻意解释,她对太子妃母亲般的形容与年纪无关,只与感觉有关。
然而这并不能让裴含绎感到多么安慰。
他道:“元章贵妃娴雅端庄,德厚才高, 乃女子中一流人物,我怎能僭越与贵妃并论?”
元章贵妃苏舜华,裴含绎从未见过,但这些本来就是套话, 他信口说来,很是自然。
景涟的目光却黯了黯。
她低下头, 轻声道:“我其实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 她过世时我还太小, 又……”
元章贵妃疯癫多年, 这并不是个秘密。
裴含绎挑了挑眉。
苏氏当年送女入吴王府, 实际上是存着些投机的心思。但这不能说是罪过, 毕竟人往高处走, 想要攀援上更高的枝头, 借力带着家族兴旺发达, 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彼时吴王正值青年,身份尊贵仪容出众。苏家正五品的官职, 放在京外或许有人逢迎,在京中却不过尔尔, 他们家的女儿做吴王之妾,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一条出路。
这样的微末人家——五品文官不高不低,在裴含绎眼中却的确算得上微末,在吴王夺位中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算是风暴中的一粒尘沙。
如果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女儿,一个名扬天下的公主外孙,没有人会记得。
但永乐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真正为皇帝重视的公主生母也并非苏贵妃。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贵妃被高高捧起,又被摔落尘埃幽禁数年,连带着她的母家都被尽数斩除。
——所谓损毁穆宗礼器,多半是皇帝随口处置苏家满门的借口。
裴含绎温声道:“不记得也不要紧,她当然是个极好的人。”
这句话指的不是苏贵妃,而是永乐公主真正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