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老实点!”绑他的夏人用夏话粗骂一句,又将怜枝拖拽过来绑在柱子上,一圈圈更粗的麻绳勒在他的胸口,直叫沈怜枝喘不过气来。
胸前的麻绳几乎勒进肉里,怜枝粗重地呼吸着,冰冷的气体钻进鼻腔引得他不住呛咳,整张脸即刻变得通红。
沈怜枝的头发散了,乱蓬蓬地沾在面颊上,他木愣地注视着被雪覆盖住的枯地,微张着嘴,像一具被摄走三魂六魄的空壳。
“将叛徒带过来!”
“将罪人旭日干带过来!”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像汹涌澎湃的浪潮,呼啸着袭来裹挟着沈怜枝,可怜枝居于浪潮中央,耳畔嗡嗡的闷响。
他抬起头,人潮散开,满身鲜红的旭日干被押了过来——旭日干要比怜枝惨得多,回了单于庭先挨了一顿鞭子,新伤叠着旧伤,血流成河。
在那糊满了血污的脸上,怜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辨认出他的眼睛,旭日干似有所感,有些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他,目光宁静又安和。
怜枝的脖颈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被束缚的骨头缝里都泛出细密的痛,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开口叫一声旭日干的名字,只可惜半个字眼也说不出来。
沈怜枝,旭日干以及小安子被各自绑缚在一根柱子上,夏人们团团围在他们身边,高举着火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正如他们的勃发的怒意久不能熄。
面容肃然,两唇微微下撇的公主苏日娜站在三个“罪人”面前,边上是大夏单于斯钦巴日——这个强大的、英勇的,被老单于视为天生领袖者的斯钦巴日。
他站在那里,身形高大,头颅轻垂,发辫也松散了,原先搭在肩头的云肩不知何时不见了,斯钦巴日有些惘然地看着地面,一手拄着他那柄弦月刀——
刀已出鞘,刀锋破开了冰封的泥地,冰碴迸飞,鲜血凝在刀面,蜿蜒可怖。
“大王。”苏日娜在这时开口了,“这几个罪人,您要怎么做?”
她话音刚落,所有夏人们都在同一刹那望向斯钦巴日,千千万万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他是这草原上唯一的王,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着他的指示,可斯钦巴日却好像游离在这场声讨之外,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好像——
逃跑的不是他挚爱的阏氏,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陌生人。
群情激愤的夏人逐渐平稳,喧沸人声渐沉,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斯钦巴日,所有人缄默不语,形成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大王,这沈怜枝绝不能再留!”这时喀喇沁部落王,也就是已成为左屠耆王王妃的诺敏公主之父查干疾言厉色道,他倏然抬手指向怜枝,“阏氏来后,草原上怪事频出,闹得我大夏鸡犬不宁!”
“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一个猛子砸在人群之中,有了查干起头,那些早就因一个异国男人占据阏氏宝座而心怀不满的部落王们纷纷站出来,一个接一个地道:“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废阏氏——”
斯钦巴日怔忡地站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远方,面颊被冻得僵硬,连轻轻抽动都成了难事。
见他不说话,苏日娜便抬手止住了部落王们的讨伐,“大王!”
“大王是该做个了断了。”苏日娜道。
“来和亲的阏氏逃跑,按照大夏的规矩——只有死路一条。”
她握住那柄弦月刀的剑柄,声音冷沉道:“动手吧。”
“别再执迷不悟了。”
“请大王动手!”
“请大王动手!”
……
夏人们跪了一地,俯身时胡服抚地,扫开残雪,一把把火已被愈来愈大的飞雪扑灭,整个草原雾茫茫一片,朦胧不清。
万籁俱寂,只听“喀擦”一声,是斯钦巴日将弦月刀从冰封的地中拔出来了,革鞮踩在雪地上,沙沙的响。
他一步接着一步,缓慢地走向沈怜枝,斯钦巴日站定在沈怜枝面前,怜枝漠然地看着他,微微扬起头颅,那让斯钦巴日痴迷的纤细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如同一块无暇的美玉。
“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才会让你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斯钦巴日低声问他。
怜枝沉默半晌,又道:“我忘不了你对我做的一切——和你待在一起叫我觉得很害怕。”
“斯钦巴日,我想回家。”
斯钦巴日的喉头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他嘶哑着大吼道:“家?这就是你的家!我在哪,哪儿才是你的家!!”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金雕悠远悲戚的鸣声伴着他的吼声,字字句句泣血,“你与陆景策有私情,我视而不见……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却还巴巴地贴上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