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钦巴日头脑纷乱,支走左大当户后便如往常般朝王帐处走去,只是刚走近便听到了帐内传来人声,斯钦巴日眼睛倏然睁大,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着。
他迫切地想掀开那一层帐帘,可浑身却好像被冻住了,不能动弹半分——直至小安子走出王帐,斯钦巴日仍驻足在原地。
“大…大王!”小安子被吓了一跳,又蓦得思及自己方才在沈怜枝面前说了什么,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连头都不敢抬。
好在斯钦巴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走入王帐中,离那床幔轻掩的矮榻愈近,斯钦巴日愈是提心吊胆——最终他停在榻侧一步外。
一个死也不怕,十几岁就敢单枪匹马与壮年狼肉搏的少年,竟也会怯懦到这样的地步……不过一步之遥,他却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还是怜枝猛然扯开了那层织制床幔,他自下而上地看向斯钦巴日,可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觉得怜枝好像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
而他斯钦巴日只能殷切地仰头望他,求他看自己一眼。
“……”斯钦巴日的眸光略过怜枝逐渐消肿,逐步蜕了红的十指,他放低了声音,“手还疼么?”
怜枝缄默片刻,并没有接他的话,王帐中落针可闻,沉寂良久,怜枝才沙哑着开口了:“父皇驾崩了。”
斯钦巴日的指尖扎进掌心肉中,他胸膛不住起伏着,呼吸陡然粗重,两肩也耸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耸起的两肩才落了下来,斯钦巴日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他双手掩面,泄气似的道:“那么……你要回大周么。”
大周历代皇帝驾崩后,尸身会停放在灵柩中三月,灵柩存放于冰窖之中,能使尸身不腐,直至三月后再入皇陵。
天家最无情——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不在少数,周帝生前待怜枝可谓寡恩少义,怜枝对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也早在他一纸诏书送自己来草原和亲时消磨尽了。
怜枝实则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帝昏庸荒淫,他死了,没准还是大周的福气——可他还是说,“我要回去。”
“至少……我得去看他一眼。”
他不愿待在草原,实在是不愿意……怜枝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的骨头变得这样硬,受过伤,挨过罚,羊圈里生不如死的搓磨也受过,还是不肯低头,还是不肯认命。
他从前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斯钦巴日只消稍微吓一吓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听话。
沈怜枝想逃,还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怜枝不是没看出斯钦巴日眼底的后悔与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觉那些欲说还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药是谁换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额发上的那个吻中蕴含着怎样深厚的浓热,可是……他不想要。
沈怜枝不想要。
斯钦巴日抬起头来,在怜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他的眼眶变红了,那双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测的痛苦:“沈怜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斯钦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尝不知道怜枝在打什么算盘。沈怜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钦巴日又何尝不知道华贵的周宫才是怜枝更好的归宿。
只是他做不到,他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斯钦巴日愿意用一切,乃至于他的性命来弥补沈怜枝……除了放他走。
不论怜枝恨他还是爱他,总之他的阏氏,要生生世世留在他身边。
斯钦巴日试探地向前伸了伸手,想去捉怜枝的手指——怜枝没有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斯钦巴日浑身上下的血都热起来了,他激动道,“怜枝……怜枝……为什么要走?”
“其实你并不在乎你的父皇啊……一个死人,有什么可看的?看千千万万眼也活不过来了,天冷了,草原到大周路途遥远,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别去了。”
“别去了……”他捏着怜枝的指尖急促道。
于是怜枝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像他能看透斯钦巴日一样,斯钦巴日也能看清他不安分的内心,看清自己对他的厌恶。
可纵使如此,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还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跪在他的榻侧,求他别离开……怜枝抽回自己的指尖,眼珠不动地看着斯钦巴日骤然变白的脸,不安地上下滑动的喉结,他忽然觉得斯钦巴日也很可怜。
“斯钦巴日。”怜枝平静地开口了,“你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像斯钦巴日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若有人敢对他这样说,斯钦巴日定会让那人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便人头落地——可说这话的人是沈怜枝,所以斯钦巴日连反驳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