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样的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并不影响他的身体机能。而他是很擅长忍受疼痛的。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对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回声说,“你最好另外找个宿主。”
回声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他踩着屋檐的阴影,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去。他记得那只麻雀一直往那里飞。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长相体型各不相同,却有着极其类似的疲惫神情和潦草五官,仿佛整张脸是用叉子在啤酒泡沫上划出的道道。他们不说话也不张望,全体一致地低着头弓着背,目光被紧紧吸附在手中的小黑盒上。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每时每刻每处;即使深夜,也有困倦的双眼倚在枕上,把目光牢牢地钉入发光的盒子。这让他越来越好奇:那些黑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们是那些人身体外延的一部分?
它们装载了这个世界的人的灵魂,所以才需要这般小心对待?
或者是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化身,供奉它膜拜它,就能得到神的庇护?
一个女人从他身旁经过,他凑过去想看清她手里的盒子。不料,女人突然停下脚步,挺起腰身,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在微凉的晨风里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女人的样貌骤然清晰起来。她的眉心闪闪发亮。他看到一团思想正在她脑中旋转着酝酿形成。
女人放下了黑盒,朝着面前低头来去的人群高高举起双手。她张开嘴了,有一些话将要从她口中飞出;他几乎听到了她的声带颤动着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但没有,天上的巨眼在第一时间转向这里。紧接着,半空中的勺子们蜂拥而来,它们齐齐变成了轻盈的粉红色。同样粉色的液体从飞舞的勺子里晃出,往女人头顶接连泼洒。女人满头满脸满身都被泼成了粉色。她的神情一滞,下一刻,被她装进口袋的黑盒子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来——干瘦但巨大,灰黑色的皮肤布满鳞片,扁平的手掌上连接了六根手指,骨节暴突如老树的节疤。那双手迅速扑上了她的脸:两根手指扣住眼睛,两根手指压紧嘴巴,另两根手指死死扼住喉咙。女人发不出声音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腰背逐渐佝偻起来,仿佛被一枚粉红色的锈铁钉,被看不见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凿弯。
她伸手缓慢地探入口袋,重新取出那只小黑盒。罩住她的脸的大手又飞快缩回到盒子里。她顶着满头粉红色的液体,把小黑盒珍惜地捧入手中。女人专注地望着黑盒,粉红色的脸上露出疲惫但愉悦的表情,五官又被潦草的泡沫覆盖了。
他看着她再次汇入人群。满街低头弓背的行人让他想起故乡农场的麦田,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镰刀从天幕斩落。人群中不时有人试图放下手里的盒子,但他们无一不被哗们立刻驯服。有些人抗拒那些洒下来的液体,即刻,他们的脚边会长出翠绿的藤蔓,蛇一般攀附上他们的身体。藤上会结出一些西瓜,或者看上去像西瓜的东西。那些果实逐渐茁壮饱满,而被瓜藤缠绕的人却随之干瘪衰弱下去。
瓜很快就会落在地上,碎成几块,露出鲜红的瓜瓤。然后,周围的人便一拥而上,吃掉它们,吃得咋咋作响。空气里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这让他有些反胃,便没有上前。
他从回声模糊不清的解释中拼凑出一些信息:这些瓜叫做“食”,它们啃食人,也会喂饱人;它们以人为食,人也以它们为食。
……那不就是吃人吗?他惊讶极了,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巨大的眼睛眨了一眨。
对视的瞬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让她留在那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不行,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他继续朝着西北方走去了。不知道几次,勺子就堪堪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幸好,这些天里,他的身体变得脆弱,也变得单薄。即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也可以把身体完全贴进屋檐狭窄的影子里。他挨着墙壁一路往前,视野中出现了一处被围墙圈起的庞大建筑群。
非常大,大极了,走近之后,他看到山峦般起伏的密集的房子,草原一样辽阔的空旷的广场,修剪整齐的草木,蜿蜒流淌的河流——简直就像藏于城市中的一个独立的小国家,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就是它的国境线。
他又走近了一些。一扇高耸的雕花铁门立在面前,仿佛巨兽尖牙林立的嘴。他看到许多年轻人从各处赶来,穿过铁门,进入王国。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捧着黑盒子,目光混沌,像暴雪中被压弯被覆盖的树苗。另一些人大声地说,响亮地笑。他们的眉眼稚气但鲜亮,是与这城市别处不同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