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霜垂眸听完,久久无言。
不论是从前的六千年岁月,还是如今的十六年光阴,她一直以为自己与父母的亲缘极为淡薄。
前生仙母仙父在她幼时便被牵连囚禁在了飞雪塔,她苦苦修习,想将他们救出,虽然没有停过努力,却也自觉希望渺茫。他们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记忆里日渐地模糊。
今生娘亲那么早就走了,方仕承更对她从无一丝父爱温情。可是原来……原来在她将他们淡忘模糊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从没将她忘记。得知她出了事,他们宁要牺牲自己,也要将她再次孕育出来,做她的父母。
而她真正的父亲,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和尚背过身去,给她留了缓和情绪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少女嗓音微哑,但仍然坚毅:“我娘亲的魂魄呢?”
才从小和尚手里捧过灵瓮,尚未看清里面的一魂七魄,方别霜眼泪就砸了下来,手抖得厉害。
小和尚赶紧重新接过。
少女半捂着脸,侧身抽噎起来。
活下来的代价是巨大的。
她没有承下这份代价,是因为,有太多人在替她承受。
娘亲几乎魂飞魄散,父亲已然失了神魂。而衔烛为了她还可以再享有亲情温暖,不断地替她放血滋灵。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最后为了成就她,他甚至要虐杀自己。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其实,她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太多了,太多了。
方别霜去了观音寺,见了阔别多年的师父。
老和尚现今没有肉身,只有魂灵镇守此方,整个观音寺,倒可算作他的身体了。
虽然没了头发,但他笑容依然和蔼,方别霜纵使眼中含泪,也禁不住对他笑一笑。
老和尚化影与她对坐蒲团上,目光满是欣赏与欣慰:“最后一次见你,你才刚破三境。如今,你已是臻化境界,强过那时的师父许多了。”
“小时候,我没有地方去,只有师父愿意收下我教养我。没想到后来,仍是师父在暗中保护我。”
“你是好孩子,这么多年,你一直很辛苦。孩子,人生一切因缘际会,皆在冥冥中。经此一生,你可有什么收获吗?”
方别霜注视着袅袅檀香,点点头:“我常以为无情无惧便可让我立身三界,独身一人也能抵挡万马千军。不是的。我所理解的无情让我麻木,我所理解的无惧让我逞能。那几千年我心里明明有目标,却仍然觉得每天都浑浑噩噩。我一心想要变强,想要拥有可以不被人欺负,不被人轻视的力量,为此什么都去尝试。所以我去抢了螣馗神蛋。”
“我不在乎别人的生死,我可以冷漠地路过每一个苦难。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己陪自己,自己哄自己。可是,我常常。在衔烛面前,我常常,常常觉得自己在变得与那些人一样的卑鄙。无情是要麻木吗。无惧,是要勉强吗。那时候我没有想透,今天才真的想透。”
“我不能没有情绪。我要有愤怒,嫉恨,和爱,要有关于一切的感受和心情。拥有自己的感知,我才是活着的,才有属于我自己的力量。衔烛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存在,我不能够剥夺他……即使他将神力给我,不是我的东西,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永远是他的,我能永远拥有的,同样只有我自己。向外不能求,向内却可无限汲取。”
老和尚笑容越发得慈爱,高兴道:“是啊。人常以为唯有宇宙无穷无限。然而岂知宇宙亦有宇宙之微渺。蝼蚁居一叶之下,叹己身不如尘,观参天之树,亦如凡人观其宇宙。蝼蚁穷其生攀不尽众生草木,凡人纵一世难攀宇宙之沧海高峰。若身不能达,那树有限,宇宙亦有限。无限在何处?心海之中。身无法丈量,心却可囊括。问天问地,不如问己之心。”
说至一半,老和尚顿了话音。
因为面前的少女已盯着那缕青烟一起散了思绪,无心听他唠叨了。
他不禁失笑。
孩子仍是原来那个性子,宁肯多做切实的事,不爱听玄虚啰嗦的老生常谈。
方别霜把叶惜莲的魂魄暂留在了观音寺。
她当然不能再继续用衔烛的血滋养娘亲的魂魄了。等她仙力恢复,她要用自己的血肉回馈养护。虽然要耗上许多时间,但最终也能够娘亲她滋出剩下两魂的。
多日过去,衔烛仍然未醒。
方别霜很少出门了,常趴在他身边,玩他的鼻子耳朵嘴唇头发。或是将他浸泡在仙露仙药之中,为他疗一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