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
第039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