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自座下缓缓起身,行至中央向父母拜了一礼,转身要走。李氏话意已尽,只低头拭泪,却忽听谢道元唤住了儿子:
“大郎。”
按照子弟行辈的称呼,是寻常且亲昵的,却似乎是第一次听父亲这么叫他,在此时也显得格外怪异。他顿步半晌才转过头来,眼中茫然,启唇又闭。
“你,去吧,去吧。”
父亲只是朝他挥动了下手。
……
谢探微从未想过,他奔赴露微的脚步会有一日变得如此沉重,走回东院的路程,也变得如同险山恶水一般。终于跋涉至廊下,却在抬头间,遇上了正自房中转来的岳丈。
其实翁婿间少有单独相对之时,即使赵维贞对他的态度早有改观,他还是不敢造次的,此刻便又多添了一重怯懦,退步揖礼,垂目低首,口不敢言。
赵维贞也是刚刚惊悉其事,他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心中亦别有一番复杂,轻叹一声,道:“陛下既然叫你居家自省,这些时日,就莫管外务了,多陪着微微便是。”
谢探微迟滞了片时方才稍抬面孔,“是。”声音微有颤抖,咽了咽,忽然跪倒下去:“事由我起,罪在我身,阿耶,对不起。”
赵维贞也见他面上愧色深沉,却不料至此,心下一恸,不由伸手去扶,然而想要说些宽慰之言,竟又不知拣哪个字说起,终究还是一叹,“去吧,进去吧。”
谢探微又恍惚了半晌,方才拖着步子进了房中。第一眼所见,是露微蜷缩在榻上的背影,陪在一旁的乔氏瞧见他,忍泪起身,离去前一步一回头。
身后换了个人,露微还是一动未动,谢探微疑心她睡着了,方牵了被子要为她盖上,忽然听道:
“你吃过阿娘亲手做的馄饨,那么好吃,你到现在还记得,可是我从没有吃过,也再没有机会了。”
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手上一颤,掉了被角——他们曾细致地谈论过那位,一出现就带来馄饨的神秘女子,她还说这女子于他有养育之情,叫一声“阿母”也不为过。
可原来,这过,二十年前就铸成了。
再推想这两年来,其实许多事都是早现苗头。比如,晏令白在知晓露微生辰后,竟又问十六还是十七,一岁之差所能区别的,不是外貌,而是血脉;又比如,成婚那日,晏令白在他去赵家亲迎前又单独将他拦住,语态隆重,却只嘱咐他千万要护好了露微……
“微微,微微。”
他一时该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唯余两声哀求般的低呼,不及音落,眼前背影猝然翻转,于他惊惶的间隙发问道:
“谢敏识,我若不许你救他,你肯不肯?”不等他辗转迟疑,紧接着又道:“你若不肯,我们就和离。”
她自眼神里爆发出不容反驳的逼迫,令谢探微短暂地感到了陌生,但惊惧只增不减,“微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要你,让晏令白自生自灭,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露微清晰且笃定地解释了一遍,“懂了?”
即使他已经很清楚,他们之间难再平复如前,他责怪的也只是自己。他更能理解她的愤怒,却也从不曾想,她竟能出下这道水火之题。他缓缓摇头,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一把将她挟进怀里,任她挣扎,越发用力:
“你不能不要我!你早就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的!”
力气虽争不过,露微却也毫无心软之意,听他声音暗哑似泣,不过冷笑一声,“我并没有不要你,你选我便是了。”
他气息抽动,手掌便不自禁地抓紧,隔着厚实的毛织衣料也叫露*微眉心一蹙。他听见了她吃痛的低呼,依旧没有罢休,“微微——我可以……我可以不再……”
答案已在唇齿之间,却终究断于中道,那刚刚表露的一分偏向,在艾艾结舌的衬托下,反显出十分可笑:
“谢敏识,其实你有什么可作难的呢?未必你不选我,凭你一个失了圣心的下等军官,就能救你的阿父了?”
他心头一震,一双手臂终于松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
晏令白下狱的消息,终在二月的头一日降临,所负的罪名,又于“意图颠覆”之上,冠盖了“勾连甘州”、“暗操兵权”的描摹。旬日之间,连同陆冬至在内的一众甘州出身的金吾军士都被解了官,悉数押入了大理寺待罪。
露微已连日未出门,听杨淑贤说得泣涕如雨,愤恨不及,她只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细细抿茶,慵慵倚榻。
“阿兄说,国家安宁,数十年来就只有北边经历战事,甘州边军可想而知是骁勇过人。这二十万甘州将士若真要造反,难道是千里之遥可以抵御的吗?真不知陛下何来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