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敏回头,一个穿着黑西装黑西裤黑衬衫,系着一条黑色丝光领带,从头黑到脚的男人正热情地对她打招呼。男人小头小眼小鼻子,右手腋下夹着个公文包。贺敏敏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么一张面孔。
“你是那个周……”
“对对,我就是周阿发,《上海滩》里周润发的那个周阿发!”
贺敏敏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长得也很滑稽说话也很滑稽的男人就是江天佑的小学同学,早年当过一段时间黄牛结果赔得比赚得多,后来不得不回家继承他爹西宝兴路“殡葬一条龙”店铺的阿发。
婚礼上她见过他,当时也穿了这么一身黑,吓人到怪的。阿发说这是他爹定下的规矩,这身黑衣服是他们的行业象征,走到哪里穿到哪里。
小胖终于找到放纸花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朵正准备递给贺敏敏,被周阿发劈手夺下。
“嫂子你不可以进去的。”
“为什么?”
“你是新娘子,是‘红人’。里面在做白事。红白对冲要出事的。‘出煞’……‘煞’侬晓得伐?”
阿发怕她不理解,指手画脚比划起来。
“阿天也在里面。”
贺敏敏心想这周阿发应该和楼下绍兴阿嫂蛮有共同话题的。
“他不一样,他是男人,身上阳气重。而且他是大徒弟,就跟儿子一样的,必须到场。”
“那我就是儿媳妇,也必须到场的。”
贺敏敏执拗道。
“我是为你好呀。你现在进去,自己家里要倒霉。”
贺敏敏把白花抢回来,往头上一别,“这种东西我不信的。”
说着,踩着皮鞋径直往里走,留下小胖和阿发面面相觑。
走到放满了花圈的院子里,贺敏敏看到江天佑一脸严肃,正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说话。贺敏敏认出那是阿根的儿子林军。
看到她进来,江天佑朝贺敏敏点了点头。军军倒是很懂事,冲她鞠了一躬。贺敏敏摆摆手,进去客堂间。
客堂间迎面的条桌上放着阿根的黑白遗像,相片里的人微微笑着。贺敏敏觉得这和记忆里阿根的脸有点对不上。大概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少笑的关系,难得面对镜头不免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滑稽。
遗像上扎着黑色的布花,两边垂下白底黑字的挽联,写的是:寿高德望,子肖孙贤;千秋忠烈,百世流芳。
贺敏敏觉得有点夸张,不过字倒是写得很好。后来才知道挽联也是周阿发写的,他从小在店里帮忙写挽联,练得一手好字,曾经获得过西康路小学书法比赛第一名。
一群披麻戴孝的女人正跪在条凳下面烧锡箔和黄纸,见到有人来了,本来哼哼唧唧的哭声陡然增大,甚至飙出了花腔女高音。
贺敏敏晓得她们不是家属,是花钱雇来专门哭丧的。绍兴阿嫂就经常去干这个,一次哭三天,不但有饭,有点心,有钱拿。如果哭得好,主家还会给额外的红包。
绍兴阿嫂不但嗓门大,而且哭起来悠扬婉转,带上点越剧的味道,因此格外动人,收到的红包也就格外厚一点。
一个头上戴花的女人坐在两个和尚对面跟着一起念经,更多的人插蜡烛似得站着小声说话。贺敏敏环顾四周一圈,认出念经的女人正是林师娘。
她不由得有些吃惊,前几天婚礼上见到师娘的时候,她还是满头乌发。那时候江天佑还玩笑说师娘一定是偷偷用了白丽美容皂洗头,所以才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没想到今天一见,头发全白了!
“师娘!”
贺敏敏上前一把握住林师娘的手,林师娘颤颤巍巍地起身。
“你来了……你不应该来的。”
“没事,我不迷信的。”
“好,好,好孩子……”
林师娘拍了拍贺敏敏的手,掏出手帕擦掉眼泪。
贺敏敏从包里拿出一块绸缎和一个白信封交给林师娘。
“缎子我收下,钱不能收……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阿天出钱弄的。”
江天佑出门的时候估计也想不到,自己预备用来炒股票的本金最后竟然成了丧葬费。
“他是徒弟,帮师父张罗葬礼天经地义。这个是奠仪,是我们夫妻的心意,不收不作兴的。”
林师娘流着泪收下,贺敏敏坐下来陪她一起念经。
过了不久,院子里突然传出争执声,贺敏敏听到江天佑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她刚要出去看看,就见到十来个老头子气势汹汹地走进灵堂。为首的老头子满脸横肉,脑袋光可鉴人,穿着白色的对襟衫,脚踩功夫鞋,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专业哭丧队刚要扯开嗓子嚎,眼看情况不对,连忙低头闭嘴。倒是那几个和尚,不管来了什么人,我自岿然不动,照样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